帐内,炭火噼啪作响。
高欢站在帅案之后,双手按着案沿,缓缓扫视帐下诸将:
“诸位。”
只这一声,大帐彻底安静下来。
高欢的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以前啊,”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闲聊的语调:
“南边的那些文人雅士,总喜欢说他们江南如何烟雨楼台,诗酒风流;说我们北地如何风沙苦寒,民众愚蛮……”
他顿了顿,目光在诸将脸上逡巡,看到了一些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不认可。
“这一点,”
高欢轻轻摇头:
“朕,是从来不认的。哪有什么天生愚蛮之人,不过是他们握着笔杆子,他们嗓门大些罢了。”
他话锋一转:
“但朕戎马倥偬这么多年,从一介边镇小卒到今天,确是明白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那便是,这世上许多事情,许多道理,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也不是靠锦绣文章写出来的。”
他忽然轻笑一声:
“不过嘛,朕近来读了些佛经,倒是忽然起了个念头,很想找个机会,亲自去江南,当面和那位躲在建康深宫里、日日诵经念佛的‘皇帝菩萨’……好好说一说道理,论一论佛法。”
他看向身旁的心腹谋士苏绰,语气轻松地问道:
“令绰觉得朕这个想法如何?”
苏绰何等机敏,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陛下既有此等‘雅致’,欲与南朝‘辩法’,臣等岂敢不竭尽弩钝,护持陛下,直抵金陵,亲闻梵音?!”
这话引得帐中几位反应快的将领也忍不住低笑出声。
高欢满意地点点头,笑容一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
“说得好!护持朕去‘辩法’!那朕就先跟诸位将军,论一论我们北地的‘道理’!”
他猛地一拍帅案,“砰”的一声巨响:
“我们的道理,很简单!就是朕麾下三十万带甲之士!就是你们身后那些能开三石强弓的儿郎!就是我们战马上挎着的、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长刀!
江南那帮人,整天把道理挂在嘴边。他们的道理,是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是画舫上的吴侬软语,是自以为高贵的风花雪月!”
他冷哼一声,右手重重握在腰间刀柄上:
“可要我说,这乱世里真正的道理,从来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铁,一个是血!”
他“锵”一声将佩刀连鞘解下,横举在胸前:
“是功名但在马上取!是能用刀剑争来的,就绝不靠唇舌乞求!”
他大步走到一名年轻侍卫面前。那侍卫不过六七岁,脸颊还带着少年的青涩,此刻却因皇帝的靠近而激动得浑身紧绷。
高欢俯身,平视着那名近卫的眼睛:
“你告诉我。你是想听江南那些世家子弟,整日对你夸耀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他们的血脉如何尊贵,他们的生活如何风雅……”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还是愿意跟着朕,用我们手中这饮过风沙、斩过敌酋的战刀,让他们乖乖跪下来,好好听我们讲讲,什么叫活着的道理,什么叫胜利者的权利?”
年轻侍卫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
“末将愿誓死追随陛下!”
“好!”
高欢重重拍在对方肩头:
“有志气!我北地儿郎,当如是!”
说完,他转身回到帅案前,双手撑案,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
“这才是我大夏将士该有的气魄!伪梁倚仗着那条长江,就以为能高枕无忧?朕今日就告诉你们,猛虎面前是没有丘壑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天险,不过是个小水沟罢了!”
他再次抬手指向南方:
“萧衍老了,老得只会躲在寺庙里吃斋念佛,指望佛祖保佑他那摇摇欲坠的江山。朕这就亲自去告诉他,佛祖……渡不了他的劫!”
“铮”的一声,他猛地抽出腰间大夏龙雀,雪亮的刀光一闪:
“但朕的刀,能!
此刀,即为朕之‘道理’!”
高欢将大夏龙雀高高举起:
“它将为朕,也为诸位,向那江南的‘菩萨’,问个明白!向那天下人,讲个清楚!我们要讲的是什么道理?”
他自问自答:
“是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的道理!这天下,从来不是谁的私产!不是司马氏的,不是萧氏的,更不是那些门阀世族的!是这天下,终究要靠铁与血来重整乾坤的道理!”
侯景心念电转,当即附和道:
“破采石,渡长江,擒萧衍!”
“好!”高欢纵声大笑,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下方将领们:
“此战,有功者,裂土封侯,赏万金,荫子孙!怯战者,军法无情,立斩不赦!我高欢在此立誓,此战功成,必与诸君共享这江南富贵,共治这万里江山!你们的功绩,将刻于鼎彝,传于后世!你们的名字,将与我高欢一起,青史留名!”
他顿了顿,继续道:
“你们是要在这江北望江兴叹,老死牖下?还是要随我挥师南下,博一个封妻荫子,公侯万代?!”
“万胜!!”
彭乐第一个嘶声吼出,他脸色涨红,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万胜!万胜!!”
帐内所有将领,此刻都被这极具煽动性的话语和眼前唾手可得功名富贵点燃了全部的激情。
就连侍立在高欢身后,一向表情刻板的亲卫们,也忍不住握紧了刀柄,跟着低吼起来,脸上充满了狂热。
直到声浪稍稍平息,高欢才缓缓收刀入鞘。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入鞘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高欢没有立刻说话,他的视线,越过那一张张激动的面孔,越过那巨大的沙盘,落在了沙盘边缘,那座被能工巧匠特意制作得格外逼真的采石矶模型上。那里江岸陡峭,地形险要,是渡江的关键,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数息。
近前的苏绰,清晰地看到高欢的眼神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锐利如刀锋的光芒微微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是对敌人的蔑视,也不是对险阻的担忧,而更像是一种……对于某个值得尊敬的对手的惋惜,甚至是一闪而过的、近乎惺惺相惜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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