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雾未散。
我披上那件旧袍,布料粗糙地蹭过肩胛,像是在提醒我这具身体曾经历过多少次刀口舔血的日子。
左袖口裂开一道斜口——不是新伤,是我昨夜亲手撕的。
三年前一场逃亡途中,她蹲在破庙角落,就着微弱火光为我缝补破损的衣袖。
针脚歪斜,却固执地沿着裂痕走线,像某种无声的誓言。
她说:“人可以烂,衣服不能破。”那时我不懂,现在懂了:她是怕我死得太体面,反倒没人记得疼。
我把袖口的缺口扯得更大些,露出那一道早已褪成淡白的线迹。
风从营帐外灌进来,带着马粪与铁锈混杂的气息。远处战鼓未响
她没来送我。
可当我翻身上马时,指尖触到马鞍下方一块异样的凸起。
拨开一看,是一小包粗盐,用破布裹得严实,边角还打了两个死结——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们被困荒原第七天,粮尽水绝,我骗她锅里煮的是野兔汤,其实只是烧开的泥水,靠舔盐粒维持力气。
她一声不吭,直到第三天夜里,忽然问我:“你说酒比血甜,那盐呢?”我说:“盐是活人的泪,比命还重。”
她记住了。
我也记得,那天之后,她再没让我一个人喝过水。
我把盐包塞进怀里,贴着胸口放好。
不用说话,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句暗语:我知道你在看;我也知道你不会让假货活着走出那扇门。
北营大门矗立如巨兽之口,黑漆剥落,门钉锈蚀,却依旧森然逼人。
十二名“旧部”分列大堂两侧,个个盔甲鲜明,神情恭敬。
可眼神不对——太齐,太静,像排练过千百遍的傀儡。
我缓步走入,靴底踩在青砖上发出空响。
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心跳之上。
座首空置,他们竟让我居中而坐。
这是试探,也是挑衅。
真正的陆尘不会受这种虚礼,更不会在这种地方端架子。
所以我笑了,歪头一笑,嘴角扬得漫不经心,右手无意识地摸向后颈——那是失忆发作前的习惯动作。
果然,右侧第二人立刻跟着抬手抓脖子,动作生硬得像被人牵着线。
废物。
真正懂我抽搐节奏的人,早就不敢直视我发病时的样子了。
我端起案上酒杯,故意手腕一抖,几滴清酒洒出,落在手背。
凉意渗入皮肤的瞬间,我伸出舌头,缓缓舔去。
全场寂静。
这是个极其私密的动作。
当年我在庆功宴上醉倒,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酒比血甜。”然后当着所有人面舔掉溅在手上的酒渍。
后来有人说我是疯子,只有她站在角落默默看着,第二天给我换了条新的护腕——因为她发现,每次我做这个动作,都是在极度紧张或伪装清醒的时候。
而现在,堂下一人,小指蘸酒,在桌上轻轻画了个字。
“瑶”。
笔画歪扭,末尾那一钩顿了一下,像是力竭收笔。
正是三年前雪夜逃亡,她在冻土上用树枝写下的模样。
那时追兵将至,她摔倒在地,手指冻僵,仍坚持在地上划出这个名字——不是求救,是确认我还活着。
我心头猛地一缩。
这个人……见过那个夜晚?
他不该存在。
影子训练营的确复制了我的言行举止,甚至连我失忆后的呼吸频率都能模仿。
但他们永远无法复刻那些只属于“我们”的瞬间——比如她烧火时总把柴堆垒成三角形,比如我吐糟时喜欢用半句古诗接现代脏话,比如……我们在绝境中相视一笑的那种默契,根本不是演出来的,而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有的烙印。
我压住眼底震动,不动声色扫视全场。
带笑不看眼的那个,是心理防线最弱的替身,惯于回避真实情绪交流;手抖得过分恭敬的,属于过度补偿型人格,越是装忠心越容易露馅;而那个画“瑶”字的人……
他低着头,指尖还在桌上轻轻摩挲那个字的痕迹,仿佛怕它消失。
我没有点破。
反而举杯笑道:“诸位别这么拘着,我又不是什么圣人。你们也清楚,老子最讨厌假模假式。”
话音落下,堂内气氛略松。
可就在这时,一股极细微的风从侧窗吹入,扰动了烛火。
光影晃动间,我瞥见灶台方向,一缕炊烟升起,原本笔直升腾,忽然扭曲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短暂遮挡。
很短,几乎难以察觉。
但我懂。
那是曾瑶在用柴灰打出第一个信号。
她已经在里面等了三天,一句话没说,像个影子般穿梭在厨房与柴房之间。
没人注意一个烧火婢女的眼神,也没人想到,她能通过火焰的颜色、烟柱的走势、甚至锅盖开合的节奏,传递信息。
而现在,她告诉我:
有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我握紧酒杯,指节泛白。
游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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