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了些，观星台上的碎瓷星图愈发清晰，每一片碎瓷都在诉说着三百年的守望。丹月忽然明白，陈平安为何将归乡路的第五站设在此处——这里的每片碎瓷，都是他留给人间的星芒，都是凡人用时光和念想缀成的护心之图。而远方的剑气长城，此刻是否也有一片碎瓷，映着某个归人的身影？
归乡门的雾霭在子夜时分凝成露水，顺着碎瓷路的纹路汇入山坳，积成一汪映着星斗的浅湖。商清影的琴弦刚触到湖边芦苇，水面突然炸开千万点银鳞——不是鱼跃，是沉在湖底的碎瓷片被露水激活，每片都刻着半阙观星咒，在波心拼出陈平安当年画星图时的袖摆剪影。
"奶奶的，这湖是陈平安的砚台吧？"却裳踩着湖边碎瓷块，鞋底碾过"守"字纹路，湖底立刻升起一道星轨，沿着他的脚印铺出微光小径，"当年他蹲在这儿磨墨，是不是把整座山的星光都倒进了湖里？"
老程的碎瓷铃悬在湖心不动，铃身映着湖底层层叠叠的碎瓷，像串起了三百年前的每个深夜。"星陨湖本名镜心潭，"他望着水面上忽明忽暗的咒文，"三百年前妖潮初歇，那小子抱着半块开裂的星图石碑跳进来，说要洗干净上面的血渍。结果石碑沉底时崩碎的瓷片，全成了湖里的活星子。"
丹月的问心镜刚凑近水面，镜中便浮现出少年陈平安的倒影。他正坐在湖石上，用碎瓷片刮着石碑裂痕里的淤血，指尖被瓷刃划破也不自知，血珠滴在碎瓷上竟化作星芒，顺着湖水流向四面八方。"原来《耕战录》里的'星陨洗碑'是真事。"她轻声说着，镜中少年忽然抬头，望向湖对岸的观星台，眼底映着未干的水光。
观星子不知何时站在湖畔老槐下，袖口碎瓷星斗正与湖底碎瓷遥相呼应。他抬手撒出一把银沙，湖面上顿时升起十二座碎瓷浮岛，每座岛心都立着块刻满星斗的残碑。"这是那小子用剑气长城的星砂，混着咱们观星师的本命瓷炼的。"他指向最中央的浮岛，碑身上"平安归"三字还带着新鲜的刻痕，"去年霜降，他偷偷潜回太平山，在每座浮岛刻完字就跳进湖里躲着，以为我们寻不着。"
商清影的琴弦忽然缠上一片随波逐流的碎瓷，瓷面竟烙着半枚指印。他指尖轻颤，琴音里便浮出当年场景：陈平安趴在湖边，借着月光往碎瓷片上刻字，夜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襟，露出背上新添的剑疤，却还在对着瓷片笑，说"这样观星师们想我的时候，就能摸摸这些字"。
却裳忽然发现自己刀柄上的"归"字碎瓷在发烫，低头看去，湖底竟有片相同纹路的碎瓷正顺着他的影子上浮。"观星老头儿，这湖里的碎瓷片，是不是都沾着那小子的人气？"他弯腰捞起一片刻着"宁"字的瓷片，瓷片边缘还留着齿印，"莫不是他当年没墨了，拿牙咬碎的瓷？"
观星子笑着点头，从怀中取出个用碎瓷片串成的手环。"那年他在剑气长城受了伤，硬是揣着半片碎瓷跑回来，说要给咱们看长城的星光。"他晃了晃手环，每片瓷片都映着不同的战场画面，"结果倒在观星台三天，梦里还念着让我们别用本命瓷补星图，说'人间的瓷器该盛酒，不该盛血'。"
山风掠过星陨湖，带起的不是水汽，而是细碎的瓷片清响。商清影忽然看见湖中央的碎瓷浮岛开始移动，十二座残碑竟在水面拼出剑气长城的轮廓，城墙上每块砖都是片碎瓷，砖缝里漏出的星光，正是陈平安当年在长城城头种下的"护心星"。
"他总说自己是人间最笨的守星人，"观星子望向湖底渐渐沉落的星图，声音轻得像碎瓷入水，"却不知道，咱们把每片沾过他血的碎瓷都收在星陨湖里，等他归乡那日，要让这满湖星子，替我们说尽三百年没说出口的话。"
丹月的问心镜突然照见湖底深处，有片刻着"心"字的碎瓷正围着块磨得发亮的湖石打转。石面上凹着个浅浅的人形痕迹，显然是常年有人蜷在上面睡觉留下的。"那是他每次偷跑回来的落脚点。"观星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泛起微光，"天没亮就走，走前还要把石面擦得比星子还亮，生怕我们发现他留的体温。"
却裳忽然跳进湖里，溅起的水花里裹着无数碎瓷星子。他踩着浮岛碑顶，伸手够向石碑顶端的缺口——那里竟嵌着片带着缺口的碎瓷，像是从某件器物上硬掰下来的。"观星老头儿，这是不是他当年打碎的那只瓷碗？"他记得在剑气长城的老卒口中，陈平安曾有只缺角的瓷碗，装着从太平山带走的星光。
观星子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半只缺角的瓷碗，碗沿裂痕与浮岛石碑上的缺口严丝合缝。"那年他临走前，把碗摔在观星台上，说'等碗补全了，他就回来了'。"他轻轻摩挲着碗沿，碎瓷片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们把每片碎瓷都嵌进了星图，独独留着这半只碗，等他亲手补上最后一片。"
子夜钟声响起时，星陨湖的碎瓷片突然全部升起，在湖面拼出陈平安的背影。他背着剑，揣着碎瓷，正沿着归乡路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踏碎湖面上的星光，却又让碎瓷片在他身后重新聚成星轨。商清影的琴弦应和着钟声，奏出的不再是星轨运转，而是心跳般的韵律——那是凡人守望的心跳，是碎瓷片里藏着的千万句"平安归"。
雾气又起时，湖面上的碎瓷星图渐渐淡去，却有片刻着"归"字的碎瓷轻轻落在却裳掌心。他望着掌心瓷片，忽然想起在剑气长城见过的场景：陈平安蹲在城头，用碎瓷片在地上画着太平山的轮廓，每画一笔，就有颗星子从天上坠下来，掉进他脚边的瓷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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