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写着,笔锋里渐渐有了水的劲——浪大的时候,笔画就重些,像礁石撞浪;风平的时候,笔画就轻些,像水纹漫滩。那些字再也不是死蛇断柴了,它们像活在水里,能浮,能沉,能跟着船一起晃。”
她辗转流落了三年,从江南到江北。在驿站帮人写家书,收信人是边关的士兵,她就把字写得刚硬些,让笔画带着刀光;收信人是家乡的老母亲,她就把字写得软些,墨色里掺点暖。在寺庙帮和尚抄经文,她听着晨钟写,笔锋里就带了钟声的钝响;听着暮鼓写,笔画尾端就拖点余韵。甚至在集市帮人写卖身契,她也会悄悄在字里藏点希望——在“契”字的最后一笔,轻轻往上挑一点,像根救命的稻草。
有人嫌她字太“野”,说不像闺阁女子写的,带着股江湖气。她也不辩解,只在收了铜板后,找个僻静处继续写。有回在洛阳城,她帮一位老妇人写家信,老妇人的儿子在边关当兵,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勿念”。苏燕卿写完,忽然在信尾画了朵小莲花,用淡墨勾的,像沾着露水。
“这是江南的春,”她对老妇人说,“让他别忘了家。”
没想到过了半年,那老妇人竟托人捎来封信,说儿子在营里收到信,见了那朵莲花,哭了半宿,说“闻到字里的墨香,就像闻到了家里的桂花香”。营里的文书见了,都夸“这字里有家乡的气,看着就亲”。
苏燕卿那时才真正明白,老秀才说的“字能说话”,原是说字里能藏着念想,藏着牵挂,藏着那些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就像莲花藏着江南的春,墨香藏着母亲的暖,笔锋的抖颤里,藏着不敢说的思念。
“二十四岁那年,我回了江南。秦淮河畔的‘苏记’早就没了,只余下半堵墙,墙缝里长出了野蔷薇。我就在隔壁租了间小铺子,开了家书铺,叫‘燕语’。”苏燕卿拿起那支紫毫笔,笔杆上的铜片在烛火下泛着光——正是当年周先生救回来的那支。她轻轻蘸了点墨,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点,一滴墨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云。
“梧桐那时常来借琴谱,她总说‘你的字能当曲子听’——见我写‘风’字,就说像《松风吟》的调子;见我写‘雨’字,就说像《寒潭曲》的尾音。晚云来买棋谱,总让我在扉页题字,说‘你的字能当棋路看’,横是楚河,竖是汉界,勾连处藏着陷阱。”
“疏影来得最勤,她不买东西,就坐在窗边看我写,看累了就铺开画纸,画我握笔的样子。她说‘你的手和笔是一对儿,少了谁都不成’。有回她画完,忽然说‘你看,笔在你手里,像有了翅膀,能飞,能舞,能把日子都写活了’。”
有年中秋,她们四个在寒碧斋赏月。寒碧斋是疏影家的旧园,园里的桂树开得正盛,香气像化不开的蜜。疏影举起酒杯,忽然提议:“咱们四个,各占一样心思,不如就叫‘琴棋书画’四绝吧。”
梧桐正弹着琴,闻言笑了:“我这琴音哪敢称绝,不过是自己解闷罢了。”晚云摆着棋,指尖敲了敲棋盘:“我的棋路还差得远,遇着高手就慌了。”苏燕卿正写着“中秋”二字,闻言红了脸,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团:“我的字不过是糊口的手艺,算不得什么。”
倒是疏影,仰头喝了杯酒,眼睛亮得像星:“绝不是比谁最厉害,是比谁最懂——懂琴的魂,懂棋的路,懂画的骨,懂字的气。你们看,梧桐的琴里有山水,晚云的棋里有乾坤,燕卿的字里有光阴,这就够了。”
“所以呀,哪有什么天生的书绝。”苏燕卿放下笔,宣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忆”字。那字写得很慢,笔画里有少年时的倔强——横画故意写得歪歪的,像当年周先生说的老槐树;有洪水里的挣扎——竖笔中间微微发颤,像门板在浪里晃;有流落时的漂泊——撇捺拉得很长,带着股风的劲;更有如今的温润——收尾时轻轻一顿,像终于踩在踏实的土地上。
“不过是把日子磨进了墨里,把牵挂藏进了笔锋里。”苏燕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忆”字,墨色已干,却仿佛还能摸到字里的温度,“周先生说‘字是骨头’,我后来才懂,这骨头里,不仅有笔墨的劲,更有藏不住的念想——是他背着我时水的重量,是他最后那句‘不能丢’的决绝,是我在漂泊路上,每一笔都想告诉他‘我没丢’的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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