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赤沙之槛的风沙尚未平息,一道沉闷钟声却如毒蛇吐信,悄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那钟声不似火时塔旧律的冷硬规整,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三响为一组,低沉绵长,仿佛从地底深处爬出的低语,钻进耳朵便再也甩不脱。
边境斥候快马加鞭,烟尘未定便跌进火道司大殿:“南境……钟声复起!百姓闻声即跪,自发熄火!”
消息传至北石屯时,林羽正背着一个裹在破旧羊皮毯中的婴儿,在风沙中疾行。
孩子是难产妇人拼死诞下的早产儿,体弱如纸,唯有靠他怀中那一小炉地火余烬维持体温。
火光微弱,却跳动得极稳,像一颗不肯停歇的心。
“再撑半日……再撑半日就到医馆了。”林羽咬牙,额角渗出的汗刚冒出来就被热风蒸干。
可就在他们即将穿过火道司辖下的“谕火坛”时,三道黑袍身影从祭坛高台缓步走下,脚下无影,袍角却燃着幽蓝冷火,宛如死火复生。
“止步。”为首的火谕使声音平板,无悲无喜,“天火降谕,乱火者断感。你怀中私燃地火,违神令,当熄。”
林羽瞳孔一缩:“这是保命的暖炉!孩子才出生不到一日!”
“神谕之前,哭声也是乱火。”火谕使抬起手,掌心浮现一块新立石碑虚影,上书八字——“天火降谕,乱火者断感”。
碑面火纹流转,竟隐隐与远处赤沙传来的钟声同频共振。
话音未落,婴儿因寒意骤然袭来,猛地抽搐,发出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
那一瞬,异变陡生。
石碑虚影上的火纹竟随哭声轻轻一颤,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拨动。
虽只一瞬,却让三人齐齐色变。
林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破绽,怒吼而出:“你们连孩子哭都要管?火神若真有灵,怎会忍心听新生儿啼哭而无动于衷?”
“亵渎!”火谕使厉喝,手中符印翻转,冷火如锁链扑向暖炉。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踏着风沙而来。
粗布斗篷在热风中猎猎翻飞,胸口那枚火焰之心刻印金红交融,温润却不刺目,仿佛已不再急于昭告世界它的存在,而是深深扎根于血肉之中,与心跳同频。
马小微来了。
她没有看那三个火谕使,而是径直走向石碑,伸手轻抚碑面。
指尖触之,刻印微震——无神息,无灵源,只有墨汁与地火反复烘烤后的焦痕,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共振余韵,如同琴弦被人刚刚拨动过。
她垂眸,唇角竟扬起一丝笑意。
“这不是神谕。”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是印刷品。”
百姓们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手中灶火一根根熄灭,灰烬飘散如雪。
可当他们听见这句话时,有人悄悄抬起了头。
马小微转身,望向林羽怀中那仍在啼哭的婴儿,眼神柔软了一瞬。
“火谕令说火要听令而燃。”她环视众人,声音渐扬,“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火,从来都是被需要点燃的?”
她抬手,火焰之心刻印骤然一亮,一道细若游丝的火线自地脉深处蜿蜒而出,缠上婴儿身侧一株不起眼的焰心草。
草叶微颤,火光顺着茎秆缓缓爬升,竟随着婴儿的哭声忽明忽暗,如同回应。
全场死寂。
“它在听。”马小微轻笑,“不是听石板,是听哭声。”
她抬眸,望向夜空:“既然他们说这是‘天火谕’,那今晚,我们就还一个‘人火祭’。”
三更时分,民火广场。
三百六十五个摇篮静静排列,每个摇篮中都放着一株焰心草、一截火藤。
没有祭坛,没有神像,没有宣谕台。
唯有马小微立于中央,火道司与密情司的人隐于暗处,林羽守在最前,怀中婴儿仍未停止低泣。
“今夜不立令,不罚罪。”马小微朗声道,“只有一条规则——谁家孩子哭得最响,谁家的火,就最先燃。”
百姓们屏息,迟疑,不敢动。
直到——
“哇——!”
一声尖锐啼哭划破长空,来自最东侧摇篮中一名早产婴。
那哭声如裂帛,似刀锋破雾。
马小微目光一凝,掌心按地。
刹那间,地脉微火奔涌而上,顺着火藤如血脉般蔓延,火光自东而西,随哭声节律跳动,忽高忽低,宛如呼吸。
焰心草叶片轻颤,火苗竟随音波起伏,仿佛在应和,在回应,在共鸣!
紧接着,第二声啼哭响起。
第三声。
第四声……
一个接一个,婴儿们仿佛被某种原始的律动唤醒,相继啼哭。
火光随之层层叠叠燃起,如潮水般席卷广场,火藤交织成网,焰心草尽数绽放,火色金红,不灼人,却烫心。
那不是规训的火,不是量化的火,不是被钟摆切割的火。
那是听见生命呼唤而燃起的火。
人群中有老者老泪纵横,有妇人抱着孩子放声大哭,有青年颤抖着重新点燃灶台,火光映在脸上,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
而高台之上,三名火谕使脸色铁青,手中符牌剧烈震颤,仿佛承受着某种无形压力。
其中一人咬牙掐诀,低语咒文,试图压制这失控的“啼火之祭”。
可就在此时,马小微并未出手。
她只是缓步走下高台,从角落轻轻抱起一名蜷缩在破席上的孤儿,将他搂入怀中。
孩子瘦弱得几乎只剩骨架,却在她怀里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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