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手指在摊开的举报信上划到第三页时,指腹突然顿住。纸上“某村支书为赶文明城市评选刷墙,错过母亲手术”的字迹被他的指甲掐出一道白痕,墨水晕开,把“手术”两个字染成了模糊的黑块。窗外的夜色已经漫进办公室,台灯的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搪瓷杯里的菊花茶凉透了,花瓣沉在杯底,像堆蔫掉的心事。
桌角堆着的材料里,还夹着暗访组刚送来的照片:汉东省某县的主干道两侧,商户们被要求统一挂红色灯笼,有个卖菜的老太太因为舍不得撤掉自家的旧招牌,被城管没收了秤;镜州市某社区为了迎接环境卫生检查,把垃圾桶全部藏进地下室,居民扔垃圾只能跑三条街;还有张更刺眼的——临城县某乡镇干部抱着“文明城市先进单位”的奖牌,身后却是没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风卷着塑料袋挂在奖牌的红绸带上。
“祁书记,该去开常委会了。”秘书小陈轻轻推开门,手里拿着烫好的西装外套,“王省长刚才还问您到了没。”祁同伟“嗯”了一声,把举报信折好塞进内兜,纸边硌得胸口发疼。他站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道细长的痕,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
省委常委会的会议室里,烟雾已经绕着吊灯转了两圈。省文明办主任赵刚正拿着汇报材料,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昂扬:“今年咱们省有三个市入围文明城市候选,只要再加强下环境卫生整治,拿下‘全国文明城市’称号没问题!”他手里的激光笔在大屏幕上点出“环境卫生检查频次”那栏,红色数字“每月8次”格外扎眼。
祁同伟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刚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就听见财政厅厅长周明叹气:“上个月光是各市迎检的专项资金就批了两千万,有的市为了刷墙,连学校的维修款都挪了。”这话像颗石子扔进水里,会议室里顿时起了骚动。
“周厅长这话就不对了。”赵刚立刻转头,激光笔的红点晃到周明脸上,“文明城市是金字招牌,能提升城市形象,吸引投资,长远来看是划算的。”他翻开手里的台账,“您看,去年获得文明城市称号的市,招商引资额比前年多了三成。”
“三成?”祁同伟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他从内兜掏出那几张暗访照片,推到桌子中间,“赵主任,你看看这‘形象’——老太太的秤被没收,居民扔垃圾要跑三条街,这就是你说的文明?”照片在各位领导手里传着,有人皱起眉,有人悄悄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赵刚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在照片边缘捏得发白:“祁书记,这是个别情况,我们已经要求整改了。”
“个别情况?”祁同伟又拿出那封举报信,念到“村支书错过母亲手术”时,声音沉了下来,“为了块牌子,连亲妈的手术都能错过,这样的‘文明’,老百姓要吗?”他把举报信往桌上一放,纸页撞在茶杯上,溅出几滴凉茶水,“还有那些环境卫生检查,每月8次,基层干部天天围着垃圾桶转,哪有时间管老百姓的排水、供暖?”
王省长端起茶杯喝了口,指尖在杯沿摩挲:“同伟,取消文明城市评选和环境卫生检查,会不会影响咱们省的考核排名?上面还盯着这些指标呢。”
“排名重要,还是老百姓的日子重要?”祁同伟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节奏沉稳却带着力度,“上个月我去临城县调研,有个老汉跟我说,他家门口的水渠堵了半年,干部天天来查卫生,就是没人管水渠。后来雨水倒灌,把他家的玉米地淹了,这损失谁来补?”
会议室里陷入沉默,只有空调的出风口偶尔发出“嗡嗡”声。组织部部长李梅翻着手里的基层干部考核表,突然开口:“还有那个人均收入赛马机制,也得改改。有的县为了数据好看,把贫困户的补贴也算进‘经营性收入’,实际老百姓拿到手的钱没多一分。”她指着表格里的“某县人均收入同比增长15%”,“我让底下人查了,这15%里,有8%是虚报的。”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又炸开了锅。发改委主任张平皱着眉:“取消赛马机制,怎么衡量地方的发展成效?总不能没个考核标准吧?”
“标准就是老百姓的实事。”祁同伟往前倾了倾身,“谁家的低保落实了,谁家的危房修了,哪个村的水渠通了,哪个社区的供暖好了——这些才是该考核的。不是看报表上的数字多好看,是看老百姓的笑脸多不多。”
赵刚还想争辩,却被祁同伟打断:“赵主任,你明天去趟临城县那个村,看看被淹的玉米地,再跟那个错过母亲手术的村支书聊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从今天起,取消文明城市、卫生城市这类华而不实的评选,环境卫生检查缩减到每月1次,而且只查老百姓反映强烈的问题。节省下来的精力、资金,全部投到民生上。”
“还有人均收入赛马机制,立刻停了。”祁同伟拿起笔,在考核表上划掉“人均收入增长率”那栏,“新的考核指标,就看‘民生实事完成率’——每个季度要列出老百姓最急的10件事,完成一件算一件,完不成的,主要负责人来省委说明情况。”
散会时,赵刚走在最后,手里的文明城市汇报材料被他揉得发皱。祁同伟叫住他:“赵主任,不是不让搞文明建设,是要搞老百姓需要的文明,不是刷墙挂灯笼的文明。”赵刚点点头,转身时,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落寞。
消息传到基层时,汉东省某县的城管队长老吴正在指挥队员撤商户的旧招牌。手机响了,是局里打来的:“别撤了,上面说文明城市评选取消了,以后不搞这些表面功夫了。”老吴愣了愣,手里的撬棍“当啷”掉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
商户们听见这话,纷纷把藏起来的旧招牌搬出来。卖菜的老太太颤巍巍地从城管办公室拿回秤,秤杆上还沾着上午被没收时的泥垢:“这就对了嘛,能卖菜就行,挂啥灯笼啊。”老吴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以前为了迎检,他天天跟商户红脸,现在终于不用了。
镜州市某社区的主任刘芳,正带着网格员把藏在地下室的垃圾桶往回搬。地下室里的霉味呛得人咳嗽,垃圾桶上的污渍已经干成了黑块。“以后不用藏垃圾桶了?”网格员小张一边擦垃圾桶一边问。刘芳点点头,掏出手机:“刚才街道办通知,环境卫生检查只查老百姓反映的问题,咱们先去看看3号楼的排水堵没堵——上周王大爷都来反映三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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