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董福祥!”
“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忠义为本,护国安民!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干!”两只粗瓷大碗重重一碰,血酒激荡,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滚烫的酒液混合着鲜血的腥甜,如同烧红的烙铁,顺着喉咙直贯而下,点燃了五脏六腑!
也彻底熔化了董福祥心中最后的隔阂与疑虑。
烈酒入喉,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点燃了四肢百骸。
董福祥放下粗瓷大碗,碗沿上还沾着他与刘松山混合的血迹。
他抬起手背,狠狠抹去嘴角残留的酒渍,古铜色的脸庞因酒力和激荡的心绪涨得通红,那双虎目之中,之前的悲壮与屈辱已彻底被一种近乎灼热的赤诚所取代。
“大哥!”董福祥抱拳,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福祥既已归顺,麾下数万堡民、数千兄弟,皆是生性纯朴、敢打敢拼的陕北好儿郎!他们信我董福祥,才跟我走到今日!如今,福祥信大哥,信朝廷!请大哥将他们编入行伍!给他们一条正路,一个报效朝廷、安身立命的机会!董家营的汉子,绝不做孬种!定当为大哥前驱,涤荡群丑,以赎前愆!”
“好!正合我意!”刘松山眼中精光四射,用力一拍董福祥的肩膀。
“你的兵,自然还是你带!陕北儿郎的血性悍勇,正是荡平叛逆急需的劲旅!我即刻上禀左帅,请命将你部整编为‘董字营’!你董福祥,便是这‘董字营’的首任统领!张俊、李双良等一干兄弟,皆委以营哨重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风雪弥漫的夜空,语气带着深远的期许,“陕甘糜烂,非雷霆手段与怀柔并济不可收拾。左帅求贤若渴,尤重熟悉地方民情、能征惯战之将。贤弟你出身此地,深谙回汉情弊,正是左帅所需之栋梁!待此间稍定,我必亲自引荐你于左帅驾前!”
“董字营……”董福祥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胸中豪情翻涌。这不再是啸聚山林的草莽旗号,而是堂堂正正的王师营头!是洗刷过往、重铸尊严的起点!他猛地再次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愈发斩钉截铁:
“大哥知遇之恩,福祥万死难报!董字营上下,定为大哥,为左帅,为大清,效死命!”
仅仅数日之后,一队风尘仆仆的轻骑护卫着一辆坚固的青呢马车,碾过尚未化尽的积雪,抵达了左宗棠设在平凉的行辕。
辕门肃立,戈戟如林,气象森严远非刘松山大营可比。
刘松山亲自引着董福祥穿过层层岗哨,步入戒备最为森严的节堂。
堂内陈设简朴,唯正中悬挂一幅巨大的西北舆图,山川关隘,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朱砂符号。
一位身着简朴青布棉袍的老者正负手立于图前,身形清癯挺拔,仿佛一株饱经风霜却依旧虬劲的古松。
他并未回头,一股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气息已弥漫开来,让董福祥瞬间感到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禀大帅!”刘松山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恭敬而清晰,“卑职刘松山,携新整编‘董字营’统领董福祥,前来复命!”
老者缓缓转过身。左宗棠!面庞清瘦,颧骨微凸,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
那目光在董福祥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却让董福祥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压下。
“罪将董福祥,叩见左大帅!”董福祥没有丝毫犹豫,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洪亮,头颅却深深低下。
熊皮大氅滑落肩头,露出内里刘松山所赠的崭新军服,也显露出他恭敬的姿态。
左宗棠没有立刻叫起,缓步走到帅案之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洁的红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堂内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董福祥,”左宗棠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湖南口音的官话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砸在人心上。
“灵州之事,震动朝野。你,本是其中一股。刘军门报你自缚请降,为保数万生灵免遭涂炭,其情可悯。然,降而复叛者,古来有之。本帅,凭什么信你?”
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董福祥猛地抬起头,没有辩解,没有惶恐,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和磐石般的坚定。
他迎着左宗棠那双能洞彻人心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回大帅!福祥起于草莽,开馆授徒,讲的是一个‘义’字!当日裹挟堡民,是为活命,情非得已!今蒙刘军门不杀之恩,结为兄弟,更知朝廷雷霆雨露,皆有其道!灵州殷鉴不远,福祥岂忍再见桑梓父老血流成河?此其一!”
他顿了顿,胸膛起伏,声音愈发激昂:“其二!刘大哥待我以诚,解缚赠袍,结为兄弟!士为知己者死!董福祥虽粗鄙,亦知‘忠义’二字重逾千钧!此身此命,已许刘大哥,许朝廷!若生二心,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其三!”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大帅挥师西来,志在平定陕甘,安抚回汉,重现太平!此乃煌煌正道!福祥生于斯,长于斯,深知此地回汉情弊,沟壑险阻!愿为大帅前驱,效犬马之劳!以我血肉,赎我前罪!以我董字营数千陕北子弟的血勇,为大帅荡平叛逆,开此太平之路!此心此志,天地可表!大帅明察!”
字字铿锵,发自肺腑。节堂内一片寂静。
左宗棠敲击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凝视着董福祥,审视着他脸上每一寸坚毅的线条,感受着他话语中那股滚烫的、近乎燃烧的赤诚与决绝。
良久。
左宗棠清癯的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下,眼中锐利的审视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帅案,走到董福祥面前。
“起来说话。”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冰寒。
董福祥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陕甘乱局,糜烂千里。回汉仇杀,积怨如山。欲要长治久安,非仅凭武力剿杀可成。”
左宗棠的目光越过董福祥,仿佛投向西北广袤而苦难的土地,“需剿抚并用,需识地理、知民情、晓回务之干才,深入虎穴,宣谕朝廷德意,分化瓦解,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董福祥,那目光变得深邃而充满力量,“董福祥,你出身此地,熟悉风土人情,在回汉之中皆有根基声望。更难得者,是你这份为保桑梓甘愿自缚的担当,和你此刻眼中这份洗心革面、愿为朝廷效死的赤诚!”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决定千钧的决断:“刘军门保举你为‘董字营’统领,本帅照准!然,陕甘要安靖,西北要屏障,区区一营,格局太小!”
董福祥心头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本帅决议,”左宗棠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节堂内回荡。
“以你‘董字营’为骨干,再行招募陕甘忠勇果敢之士,扩编为‘甘军’!你董福祥,即为此甘军首任统领!秩从三品,授游击将军衔!专责抚定地方,协同大军进剿,并为日后经略西域,预做筹谋!”
甘军统领!游击将军!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董福祥耳边炸响!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左宗棠。
从自缚待死的囚徒,到一军统领、朝廷命官!这转变之大,如同一步登天!
“噗通!”
董福祥没有丝毫犹豫,再次重重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双膝!
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帅!”再抬起头时,这位铁打的汉子已是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焚身以报的炽热与坚定。
“董福祥……何德何能,蒙大帅如此破格拔擢!知遇之恩,如同再造!福祥在此立誓:自今日起,甘军上下,即为大帅手中之刀!大帅所指,便是甘军血战之地!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若违此誓,若负大帅信重,董福祥愿受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字字泣血,句句铭心。
左宗棠看着他额上因用力磕碰而迅速泛起的青紫,看着他眼中滚烫的泪水和燃烧的忠诚,终于微微颔首。
他伸出手,亲自将董福祥扶起。
“记住你今日之言。甘军之责,重于千钧。好自为之!”
数月后,金城兰州,黄河奔腾的浊浪在夕阳下翻涌着血色的光芒。
城郊校场,旌旗蔽空,猎猎作响。一面簇新的大纛在如林枪戟的拱卫下,高高矗立于点将台中央。
玄色为底,金线盘绕,正中一个斗大的、铁画银钩的“董”字,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迸射出凛然的威严与冲天的杀气!
点将台下,黑压压一片,肃立着数千名甘军将士!
他们大多来自陕北的沟壑山塬,面容粗粝,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锐利而坚定。崭新的号衣,闪亮的兵刃,整齐的队列,无声地宣告着一支新生力量的崛起。
董福祥,一身崭新的三品武官豹补服,头戴青金石顶戴,按剑肃立于大纛之下。
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道曾代表耻辱的绳索勒痕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练后的沉稳与厚重。
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充满血性的脸庞,那是他的兵,是甘军的魂!
是他董福祥以性命相托、以忠义相系的袍泽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吸尽了黄河的奔涌与黄土的浑厚,胸膛在崭新的官服下贲张。猛地,他拔出腰间佩剑!
“锵——!”
清越的剑鸣如同龙啸,瞬间撕裂了校场上空的沉寂!剑锋直指西天那如血的残阳!
“甘军儿郎!”董福祥的声音如同滚滚惊雷,压过了黄河的咆哮,在广袤的校场上空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进每一个士卒的耳中,撞进他们的心底!
“吾名董福祥!曾为护佑乡梓,起于草莽!亦曾迷途,陷于叛逆!幸蒙朝廷宽宥,左帅再造,刘大哥生死相托!”
他手中长剑在夕阳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剑尖纹丝不动,直指苍穹:
“今日!甘军立旗于此!此旗之上,书一‘董’字!此字之下,所系者何?”
他声如洪钟,自问自答:
“是左帅如山重托!是朝廷浩荡天恩!是身后万千黎庶殷殷期盼!更是我等男儿,顶天立地,以血洗刷前尘,以命铸就忠义的不朽丰碑!”
台下数千将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同一种火焰。
一股无形的、铁血的气息在校场上空凝聚、升腾!
董福祥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将士,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未来血与火的征途:
“自今日起!我董福祥,与尔等甘军上下,立此血誓:”
他猛地将剑锋横于胸前,声浪陡然拔至顶峰,如同风暴席卷四野:
“凡甘军刀锋所向——叛国者,诛!虐民者,诛!乱我陕甘、祸我桑梓者,尽诛!”
“此身此命,尽付此旗!尽付此誓!为左帅!为朝廷!为甘陕父老——万死……不回头!”
“万死!不回头!”数千条喉咙迸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上云霄,震得黄河怒涛仿佛也为之一滞!
那面猎猎飘扬的“董”字大纛,在血色的夕阳与震天的怒吼中,如同浴火重生的苍鹰,张开了它搏击长空的铁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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