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哭喊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恐惧、憎恨、哀求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如同实质的针。
他毫不在意,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礼拜寺那紧闭的大门上。
“砰!”一声巨响。
礼拜寺厚重的大门被粗暴地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湘军士兵,拖拽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正是马化龙!
仅仅两日,这位曾经号令数万教众、雄踞一方的回部枭雄,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身上的锦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血迹。
脸上青紫肿胀,一只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嘴角破裂,血沫混合着污泥凝结在胡须上。
最显眼的,是他被反剪捆绑的双臂,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里,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挣扎和殴打。
他竭力想挺直身体,维持最后一丝尊严,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巨大打击,让他步履踉跄,显得异常狼狈。
士兵们粗暴地将他拖拽到刘锦棠马前,狠狠掼在冰冷的、沾满血污的地面上。
“跪下!”王德榜厉声喝道,一脚踹在马化龙的腿弯。
马化龙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重重跪倒在泥泞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尚能视物的独眼,燃烧着困兽般的疯狂与怨毒,死死盯住高踞马上的刘锦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嘶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刘锦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腐肉。
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封万里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马化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的悲泣和寒风:
“剐了他。”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寒冷。
“呜——!”马化龙瞳孔骤然缩紧,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挣扎!堵住的口中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呜咽。
周围的回民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哀嚎和骚动,有人试图冲上前,立刻被士兵凶狠的刀枪逼退,甚至当场格杀。
两名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油腻皮围裙的刽子手,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
他们手中提着特制的、闪着幽冷寒光的薄刃小刀和铁钩。
一人粗暴地撕开马化龙后背的破烂衣袍,露出瘦骨嶙峋却布满旧伤疤的脊背。
另一人则熟练地拿起一把细长弯曲的钩刀,冰冷的刀尖在马化龙肩胛骨附近的皮肉上比划了一下。
“噗嗤!”
钩刀猛地刺入,一剜一挑!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带着血珠被生生剜了下来!
“呃啊——!”马化龙被堵住的口中爆发出沉闷到极致的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动!
剧痛让他瞬间汗如雨下,混着血水淌下。
刽子手面无表情,将那块滴血的皮肉随手扔在旁边的木盆里。
动作娴熟、精准、冷酷得如同在屠宰牲口。接着,第二刀,刺入,剜挑……第三刀……
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马化龙身体剧烈的痉挛和那被堵住的、撕心裂肺却又沉闷压抑的惨嚎。
他额头上青筋暴突,如同扭曲的蚯蚓,眼珠因为剧痛和恐惧几乎要瞪出眼眶,血丝密布。
豆大的汗珠和泪水混合着血污,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
他拼命想蜷缩,想躲避,但被死死按住的身体只能徒劳地扭动,每一次扭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更大的痛苦。
广场上,回民的哭喊声先是骤然一窒,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浪潮。
许多人不忍再看,捂着脸瘫倒在地,发出崩溃的嚎啕。
孩童被吓得失声,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老人们跪地,朝着礼拜寺的方向,用尽最后力气念诵着经文,声音颤抖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刘锦棠端坐马上,如同泥塑木雕。
他死死盯着刑架上那具因剧痛而疯狂扭动的躯体,看着那一片片被剜下的血肉,看着那喷溅的鲜血,看着马化龙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
养父刘松山被毒刃穿胸、轰然倒下的那一幕,与眼前这残酷的景象疯狂地重叠、撕扯!
他握着缰绳的手指深深抠进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肤,渗出丝丝血迹,却浑然不觉。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扭曲快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空洞与冰冷,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翻腾。
刑架上的马化龙,意识在无边的剧痛中沉浮。
每一次钩刀的刺入和剜挑,都带来一次灵魂撕裂般的冲击。
肉体被凌迟的酷刑,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感到生命的热量正随着汩汩流淌的鲜血迅速消逝,寒冷和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
在濒死的恍惚间,他那只未被血污糊住的独眼,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礼拜寺那熟悉的、此刻却已塌陷一角的穹顶。
那曾是他精神力量的源泉,是万千教众顶礼膜拜的圣地。
一个声音,遥远而缥缈,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来自他灵魂最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响起:
“血海无涯……血海……无涯……”
这声音如同古寺的暮鼓晨钟,带着一种穿透轮回的悲悯,又带着一种洞悉结局的绝望。
马化龙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残破的寺顶,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枭雄的不甘和疯狂,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明悟。原来……如此……原来……终究是……血海无涯……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微微抽搐着,头缓缓垂下,仿佛所有的力量,连同那点支撑他走到今日的妄念,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只剩下一具等待被彻底肢解的、破败的躯壳。
刽子手的刀,依旧精准而冷酷地落下,带走一片片血肉,但受刑者已如同死去。
刘锦棠敏锐地捕捉到了马化龙这最后的、异常的反应。
那空洞的眼神,那垂下的头颅……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暴怒猛地攫住了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马化龙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诅咒、崩溃!而不是这种……这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死寂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诅咒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狂怒!
“杀!”刘锦棠猛地拔出腰间的“破虏”剑!
剑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广场上那数千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回民!“一个不留!”
最后的判决,如同死神的镰刀挥落。
早已蓄势待发的湘军士兵,如同得到指令的杀戮机器,齐声发出震天的怒吼:“杀——!”
雪亮的刀枪瞬间刺入人群!长矛攒刺,钢刀劈砍!
方才还是压抑的哭嚎与祈祷,瞬间被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绝望的哀鸣、兵刃入肉的闷响和鲜血喷溅的“嗤嗤”声所取代!广场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屠宰场!
士兵们脸上再无任何犹豫,只剩下被命令激发的麻木杀意。
他们机械地挥动着武器,砍倒面前每一个活物,无论男女老幼。
人群像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鲜血如同无数道猩红的小溪,在冰冷的土地上肆意横流、汇聚,浸透了泥土,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生命在这一刻,脆弱得如同草芥。
刘锦棠策马立于这片疯狂杀戮的血海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着那些扭曲倒下的身体,看着那些在血泊中抽搐的孩童,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徒劳地伸出枯瘦的手……看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亲手扩大的血海。
“父帅……”他心中无声地呼唤,握着剑柄的手却冰冷而稳定。
复仇的快意呢?为何心中那片空洞,非但没有被这血海填满,反而变得更加巨大、更加寒冷?那柄“破虏”剑在手中微微嗡鸣,仿佛在回应着他内心的狂澜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广场上的惨叫声渐渐稀疏,最终彻底平息。
只剩下士兵们粗重的喘息,武器拖过地面的摩擦声,以及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数血液汇集流淌的汩汩声。
数千生灵,尽数伏诛。
原本拥挤的广场变得空旷而恐怖,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地面,几乎没有下脚之地。
粘稠的、暗红的血液汇聚成洼,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潭,倒映着铅灰色的、毫无生机的天空。
浓烈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之上,令人窒息。
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寒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呱呱”的嘶哑叫声,为这幅地狱图景增添着最后的死寂。
刘锦棠缓缓收起染血的“破虏”剑,还入鞘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调转马头,靴子踩在马镫上,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迹。
目光最后扫过这片由尸体和鲜血铺就的广场,扫过那具已被刽子手割得只剩下骨架和内脏、早已无声无息的马化龙残骸。
没有胜利的豪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茫。
他策马,踏着粘稠的血泥,缓缓向堡外行去。
亲兵们沉默地跟随在后,马蹄踩在血泊和尸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叽”声。
堡外,不知何时,细密的雪粒子开始从铅灰色的苍穹中无声飘落。
冰冷的雪沫落在滚烫的血洼上,瞬间融化,消失无踪。
落在士兵们染血的号衣和冰冷的甲胄上,也落在刘锦棠的肩膀和帽檐。
风雪渐起,天地一片苍茫。金积堡巨大的、破败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刘锦棠勒住马,立于堡外的高坡上,回望着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也吞噬了他养父的堡垒。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耳畔,士兵们清理战场、搬运尸体的吆喝声、铁器碰撞声、马蹄声,都渐渐模糊、远去。
唯有另一个声音,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这漫天的风雪和浓重的血腥,无比清晰地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那是养父刘松山爽朗豪迈、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的声音,仿佛就在昨日,就在他出征前的那个清晨:
“棠儿,战场杀伐,是为将者的宿命。但你要记住,刀剑斩得断敌酋的头颅,却斩不尽这世上的恩怨情仇。
功业再大,莫让血海……淹没了归途啊……”
“莫让血海淹没了归途……”
风雪更急了。刘锦棠挺直了脊背,如同风雪中一块沉默的礁石。
他缓缓抬手,抹去脸上冰冷的雪水,指尖触碰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意,不知是雪,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黑色的战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决绝的身影,冲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身后,是那片无声的血海,是那座巨大的、被死亡笼罩的金积堡。
风雪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也模糊了那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只有那八个字,如同冰冷的烙印,在风雪呼啸的旷野上,在每一个目睹过这场屠戮的人心中,在刘锦棠自己那一片荒芜的心底,沉沉地回响:
血海无涯,何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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