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金鞘匕首,此刻已被新鲜的、温热的血液彻底覆盖,刀鞘上原本暗红的古老血渍被新的、更加鲜亮的血液冲刷、
浸润,纹路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血珠顺着刀尖不断滴落,在血泊中砸开小小的涟漪。
当最后一名犯人倒在血泊中时,阿古柏停在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他的锦袍下摆和昂贵的貂皮大氅边缘,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喷溅的血点。
六具尸体横陈在他脚下,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猛烈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鼻腔和神经。
阿古柏缓缓转过身,面向四周鸦雀无声、匍匐在地、如同石雕般的人群。
他右手紧握着那柄滴血的金鞘匕首,高高举起!匕首上淋漓的鲜血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染红了昂贵的皮手套。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这,就是忤逆的下场!这,就是哲德沙尔的铁律!顺我者,得享太平;逆我者,血溅五步!”
他猛地将手中的匕首,朝着脚下被鲜血浸透的石板地狠狠扎下!
“嚓!”
锋利的匕首深深刺入石板间的缝隙,直至没柄!
刀身兀自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华丽的金色刀鞘和妖异的暗红血纹,在血泊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狰狞。
粘稠的鲜血顺着刀柄、刀鞘流淌下来,覆盖在冰冷的石板上,又迅速被石板吸收、凝固,将那柄匕首牢牢地“焊”在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它不再仅仅是一把匕首,而是一个图腾,一个用生命和恐惧浇铸而成的权力图腾,无声地宣告着“毕条勒特汗”对这片土地、对这里所有生灵的绝对主宰。
刺鼻的血腥味在巴扎上空盘旋、沉淀,与之前的喧嚣混杂,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无数双眼睛惊恐地盯着那柄插在血泊中的匕首,盯着那个站在尸骸中央、如同魔神般的男人。
绝对的死寂中,只有那匕首的嗡鸣,和远处不知是谁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啜泣声。
阿古柏冰冷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惨白如纸、写满恐惧的面孔。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尖斜指苍穹,刀身上倒映着巴扎扭曲的影像和淋漓的血色,声音如同西伯利亚寒流刮过冰原:
“从喀什噶尔的绿洲到乌鲁木齐的雪原,哲德沙尔的马蹄所至,唯有臣服,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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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刀,在哲德沙尔汗国的版图上刻下扩张的印记,也刻下更深的血痕。
阿古柏的铁骑踏过天山南北,吐鲁番的葡萄架下染过血,乌鲁木齐的城头也最终插上了哲德沙尔的狼头旗。
汗国的疆域达到了顶点,如同一个被强行吹胀、随时可能爆裂的皮囊。
然而,那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金鞘匕首,其上的血色却一日深过一日,几乎掩盖了黄金的本色。
每一次出鞘,都意味着一个村庄的消失,一个家族的湮灭,一种古老声音的永久沉寂。
阿古柏的统治,建立在一片由无数冤魂和各族白骨堆砌而成的流沙之上,表面的巍峨之下,是日夜噬咬根基的仇恨与恐惧。
他试图用更多的血去浇灌,去凝固这流沙,却不知这只会让它陷落得更快。
天山以北的严冬,终于降临了。乌鲁木齐,这座刚刚被纳入汗国版图不久的重镇,在1869年的岁末,迎来了数十年未遇的酷寒。
狂风如同千万头暴怒的白色巨兽,从西伯利亚荒原席卷而下,裹挟着坚硬的雪粒,日夜不停地咆哮、撕扯着这座城市天地间一片混沌,目之所及皆是翻滚的、刺骨的白色。
气温骤降,呵气成冰,屋檐下挂满了粗如儿臂的冰凌,如同恶魔的獠牙。
积雪深可没膝,街道被彻底封死,连最耐寒的牲畜也蜷缩在圈里,发出绝望的哀鸣。
然而,就在这万物冻结、生机几近断绝的酷寒之中,乌鲁木齐城西一处偏僻的刑场,却反常地亮起了火光,聚集了人群。
这里是处决“重犯”的场所,平日里就人迹罕至,此刻在狂风暴雪中,更显得如同鬼域。
刑场中央,挖好了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数十人的深坑。坑沿的冻土坚硬如铁,被火把的光芒映照得一片暗红。
坑内,已经跪满了被反绑着双手的人影,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之众。他们衣衫褴褛,大多是被强行征召、不堪重负而逃亡的各族民夫,也有几个被怀疑与清军残余势力有勾连的小头目。
寒风卷着雪粒,无情地抽打在他们单薄的身体上。
长时间的捆绑和极度的寒冷早已让他们麻木,许多人脸色青紫,嘴唇乌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还在微弱的呼吸中挣扎。
坑边四周,肃立着两排阿古柏最精锐的亲卫“哲别”(Zhebe)。
他们穿着厚实的皮袄,戴着覆面的皮帽,只露出一双双在风雪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
他们手中的弯刀出鞘,刀身在火把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更外围,则是被强行驱赶来“观刑”的各族百姓。他们裹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物,挤在一起,像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羊羔,脸上写满了恐惧、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风雪抽打着他们的脸,却无人敢抬手遮挡,只是死死地盯着刑场中央那个巨大的深坑,仿佛那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死寂。只有狂风的怒号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汗王驾到——!”
一声嘶哑的呼喊穿透风雪的屏障。
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积雪。一队黑甲骑士如同从地狱中闯出的幽灵,破开风雪的重重帷幕,出现在刑场边缘。
为首者,正是阿古柏。他裹在一件异常厚重的玄黑色熊皮大氅之中,巨大的毛领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头上那顶象征至高权力的“赛莱特”黄金头冠,在风雪和火光的映照下,依旧闪烁着刺眼而威严的光芒。
座下的黑色骏马喷着浓浓的白气,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积雪。
阿古柏勒住马,停在深坑边缘,俯瞰着坑中那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囚徒,也俯瞰着周围那些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观众”。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刺破风雪,扫过一张张麻木或惊恐的脸。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绝望,看到了顺从,但也捕捉到了那深藏在麻木眼底的、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般的怨毒。
这怨毒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
还不够!这些贱民!他们竟敢怨恨?!他们竟敢不彻底臣服于这冰寒与死亡的恐惧之下?!
他需要更强烈的震慑!需要让这怨毒连同他们的生命一起,在这极寒中彻底冻结、粉碎!
“行刑!”阿古柏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毛领传出,被寒风撕扯得有些变形,却依旧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冻结灵魂的威严。
命令如同无形的鞭子抽下。坑边的“哲别”们动了。
他们沉默地举起手中的弯刀,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犹豫。
坑中的囚徒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骚动起来,绝望的呜咽和徒劳的挣扎声瞬间响起,又被狂风的怒号所吞噬。
刀光,在风雪与火把交织的光影中,骤然亮起!
一片冰冷的、致命的弧光交织成网,朝着坑中绝望的人群狠狠罩落!
“噗嗤!”“噗嗤!”“噗嗤!”……
刀刃切入血肉骨骼的沉闷声响,在风雪的呼啸中连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
连绵不绝的恐怖乐章!滚烫的鲜血在接触冰冷空气的瞬间,喷溅出大团大团猩红的血雾!
血雾随即被狂风卷起、撕碎,化作无数细小的血珠,混合着坚硬的雪粒,劈头盖脸地打在周围观刑人群的脸上、身上!
温热粘稠的血液与刺骨的冰寒同时袭来,激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恐惧与生理反应的呕吐和惊叫。
屠杀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精锐的“哲别”们如同冷酷的机器,每一次挥刀都精准而高效。
惨叫声、求饶声、骨头碎裂声、刀刃入肉的闷响、鲜血喷涌的嘶嘶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人间地狱的交响。
坑内的景象迅速变成了修罗场,断肢残躯与尚在抽搐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温热的血液如同小溪般在坑底蜿蜒流淌,旋即又被极度的低温冻结,与泥土、雪水混合成一种暗红发黑的、粘稠的冰泥。
阿古柏端坐在马背上,玄黑的熊皮大氅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飞溅而来的、细密的血点,在黑色的皮毛上如同暗红色的星辰。
他那双露在巨大毛领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坑内那炼狱般的景象,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病态的火焰。他需要看到这恐惧彻底摧毁一切反抗的意志!
他要让这血腥的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入每一个在场者、以及这座城市每一个居民的骨髓里!
让这酷寒与死亡,成为他统治最坚固的基石!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坑内,一个被斩断手臂、浑身浴血的畏兀儿青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垂死的力量。
他猛地用仅存的一只手撑起残破的身体,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因极致的痛苦和仇恨而瞪得几乎裂开!
他死死地盯住了坑边那个高高在上的、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寒风卷起他染血的头发,露出他扭曲的面容。
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嘶吼,那吼声竟然奇迹般地穿透了风雪的喧嚣和屠杀的嘈杂,清晰地回荡在刑场上空:
“阿古柏——!你这安拉诅咒的屠夫!你的血汗国……必亡!必亡——!!”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极致诅咒的怒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古柏的神经上!
他那双一直冰冷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酷威严!贱民!
一只脚已踏入地狱的蝼蚁!竟敢如此诅咒他!诅咒他毕生心血所系的哲德沙尔?!
“放肆!”
阿古柏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这吼声蕴含着被冒犯的极致狂怒,甚至盖过了风雪的咆哮!
他猛地一夹马腹,黑色的骏马受惊,前蹄扬起!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向腰间!
他没有去拔那柄华贵的佩刀,而是本能地、精准地再次握住了那柄金鞘缠枝莲纹匕首!
“锵!”
匕首出鞘!五年间无数次浸染鲜血,那刀鞘上的暗红血渍早已深入骨髓,刀身却依旧寒光刺目!
阿古柏眼中只剩下那个发出诅咒的青年,只剩下将他彻底撕碎的狂暴欲望!
他要亲手!立刻!将这诅咒连同他的灵魂一起碾碎!
他猛地从马鞍上俯身,身体几乎探出马背,手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握着匕首,朝着坑中那个挣扎嘶吼的青年,狠狠刺去!
动作迅猛、凌厉,带着摧毁一切的杀意!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刺中目标的刹那——
意外陡生!
也许是阿古柏倾身过猛,也许是风雪太大影响了平衡,也许是他座下那匹因主人暴怒而受惊的战马猛地晃动了一下前蹄……又或者,是坑边被无数人的鲜血反复浸染、此刻又被极寒冻结的地面,变得异常湿滑!
就在匕首刺出的瞬间,阿古柏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噗!”
匕首没有刺中目标,而是深深扎入了坑边冻结的、混合着大量粘稠血浆和泥土的冰泥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匕首直没至柄!那青年在最后关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旁边一名“哲别”的弯刀已经毫不犹豫地斩落,终结了他的生命和诅咒。
阿古柏一击落空,身体因巨大的前冲惯性失去了平衡!
他握着匕首柄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一撑,试图稳住身体。然而——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他支撑身体的手腕处传来!
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袭击了他!是手腕扭伤了!
更糟糕的是,他脚下穿着硬底马靴的地方,正是坑边那一片被反复泼洒的鲜血浸透、此刻又被严寒冻结成暗红色冰壳的地面!
那冰壳光滑如镜,沾满了粘稠未干的血浆!
“哧溜!”
阿古柏的靴底在那光滑的血冰上猛地一滑!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巨树,朝着坑内那修罗场般的尸山血海,重重地栽倒下去!
“汗王!”周围的“哲别”们发出惊恐的呼喊,纷纷扑上前试图抓住他。
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阿古柏魁梧的身躯狠狠砸落在坑边冰冷的、满是血污和残肢的冻土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赛莱特”黄金头冠被甩飞出去,在雪地里翻滚了几圈,沾满了污泥和血渍,黯然失色。
剧痛和眩晕让他一时无法动弹。他挣扎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堆积如山的尸体,是断臂残肢狰狞的创口,是凝结在伤口边缘的暗红色冰霜,是那双刚刚被斩首、
死不瞑目的畏兀儿青年空洞而充满诅咒的眼睛!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而他的右手,还死死地握着那柄深深插入血冰之中的金鞘匕首的刀柄!
匕首扎入的位置极其刁钻,正好是坑边那层由无数人鲜血反复泼洒、冻结而成的暗红色冰壳最厚实的地方。
刚才他栽倒时巨大的冲击力,加上他手腕扭伤后的无力,此刻竟让他一时无法将这柄他视为权柄、片刻不离身的匕首拔出来!
他用力!手腕处传来刺骨的剧痛,匕首纹丝不动!
再用力!匕首依旧如同焊死在了那块暗红色的血冰之中!
那深入黄金纹路的暗红血渍,仿佛在此刻活了过来,与地上新冻结的血冰融为一体,死死地咬住了它,拒绝再被它的主人轻易拔出!
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卷起地上的雪粒和血腥气,狠狠抽打在阿古柏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上、身上。
他狼狈地趴在坑边冰冷的血污之中,昂贵的熊皮大氅被撕破,沾满了污秽。那顶象征王权的黄金头冠滚落在不远处的泥泞里。
而他那柄代表着血腥征服和绝对权力的金鞘匕首,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它深深地、耻辱地插在由无数枉死者鲜血冻结而成的冰壳里,任凭他如何奋力挣扎,却如同被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死死咬住,纹丝不动。
“哲别”们终于七手八脚地冲了上来,慌乱地将他从冰冷的血污中搀扶起来。
他站直身体,脸色因剧痛、暴怒和难以言喻的耻辱而变得铁青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跳。
他看也不看那些惶恐的手下,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柄插在血冰中的匕首,再次伸出剧痛颤抖的右手,用尽全力去拔!
“呃——啊!”他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嘶吼,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咔嚓!”
这一次,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但不是匕首被拔出的声音,而是匕首下方那块混合着无数鲜血、冻得无比坚硬的暗红色冰壳,被他巨大的力量崩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碎裂的冰屑混合着暗红色的冰渣飞溅开来。
然而,那柄金鞘匕首,依旧深深地、顽固地镶嵌在那块巨大的血冰之中!
冰冷的刀身反射着周围火把跳跃的光芒,刀鞘上那些古老的缠枝莲花纹路,在凝固的暗红血渍和新鲜血冰的包裹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与徒劳。
周围的“哲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帮忙,也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风雪在更加疯狂地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天地间发出凄厉的尖笑。
阿古柏站在那里,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因扭伤而无力垂下的右手,又看看那柄深陷血冰、如同被大地诅咒般无法拔出的匕首,再看看坑内那一片由他亲手制造、此刻却仿佛要将他吞噬的尸山血海……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第一次,并非来自外界的风雪,而是从他灵魂最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这寒意,比乌鲁木齐最深的冬夜,更加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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