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门,”谭上连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弓弦拉满,“时辰快到了。”
刘锦棠没有回头,只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没有震天的呐喊,没有激昂的战鼓。这致命一击的开端,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下,一股钢铁洪流骤然发动!大地开始发出沉闷的、有节奏的震颤。
数百名精挑细选的湘军死士,身披最厚实的重甲,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钢铁傀儡,以惊人的速度沉默地向前推进。他们肩扛着连夜赶制的巨大云梯,那粗大的原木在黑暗中如同巨兽的脊骨。
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轰鸣,如同地底奔涌的闷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轰隆!轰隆!轰隆!”
这绝非人力的声响!
城头昏昏欲睡的叛军哨兵猛地一个激灵,惊恐地探出头。
黑暗中,影影绰绰,只看到一片移动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山峦”正急速逼近城墙!那沉闷如雷的脚步声,踏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坎上!
“什……什么东西?!”一个哨兵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是清妖!清妖攻城了!快!快示警!放箭!礌石滚木!”城头瞬间炸开了锅!尖锐的铜锣声凄厉地划破夜空,火把被慌乱地点燃,人影幢幢,一片混乱。
箭矢如飞蝗般盲目地向黑暗中那片移动的“铁山”射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却大多徒劳地弹开。
沉重的礌石和滚木被手忙脚乱地推下城墙,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大片尘土。
整个东城墙上,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火力,都被这突兀出现、声势骇人却又行动相对“迟缓”的钢铁洪流死死吸引。
叛军的惊呼、咒骂、弓弦的崩响、滚木礌石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片由死亡喧嚣构成的“幕布”之后,真正的杀招,如同暗夜中无声滑行的毒蛇,悄然启动。
距离城墙根百步之遥,一片看似毫无异状的乱石沙丘之后。刘锦棠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扫过前方城墙下被混乱完全遮蔽的阴影区域。他再次抬手,这次的动作更小,更隐蔽,只是食指和中指并拢,向前轻轻一点。
没有呐喊,只有一片比夜色更深的黑影,贴着地面,如同鬼魅般疾速向前流动!
两百名最精悍、身手最矫健的老湘营尖刀,在谭拔萃亲自率领下,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城墙!他们人人背负着奇特的工具——不是长梯,而是粗大的绳索、带着锋利铁爪的飞钩、以及沉重的短柄铁锤和钢凿。他们利用城墙根下因礌石滚木砸落而形成的坑洼和死角,在阴影中极速穿行,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
城头的喧嚣和火光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当叛军士兵的视线和箭矢都被正面那声势浩大的“铁山”吸引时,谭拔萃和他的尖刀队,已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到了冰冷的城墙根下!
“快!分组!上!”谭拔萃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士兵们训练有素,两人一组,一人半蹲,双手交叉叠于腹前。另一人后退几步,猛地加速冲刺,右脚精准地踏上同伴的手掌,借助其全力上托的力量,身体如大鹏般腾空而起!同时,手中那带着沉重铁爪的飞索已被抡圆,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
“咔哒!咔哒!咔哒!”
一连串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金属咬合声在城墙不同位置响起。精钢打制的飞爪,在士兵们千锤百炼的手法下,如同长了眼睛,死死扣住了雉堞的边缘、垛口的缝隙!绳索瞬间绷直!
攀爬!开始!
尖刀队员们手脚并用,利用绳索和城墙砖石的缝隙,如同最敏捷的猿猴,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援!他们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模糊的影子,粗粝的墙面摩擦着他们的手掌和铠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瞬间便被城头激烈的喊杀声和弓弦声彻底淹没。
城头,叛军的注意力依旧被正面那步步紧逼、承受着箭雨礌石却仍顽强推进的钢铁洪流所吸引。一个叛军什长正嘶吼着指挥手下向下方倾倒滚烫的金汁,恶臭弥漫。他完全没注意到,就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垛口阴影里,一只青筋虬结、沾满沙尘的手,已无声无息地搭上了冰冷的城砖边缘!
紧接着,一个黑影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幽灵,猛地翻上城头!谭拔萃!他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意,口中紧咬的钢刀在火把下闪过一道寒芒!他根本不给那背对自己的什长任何反应的机会,落地、旋身、挥刀!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噗嗤!”
刀光如匹练般一闪而没!滚烫的鲜血在火光中迸溅成一道凄厉的弧线。那什长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头颅便已冲天而起,脸上兀自凝固着指挥时的狰狞表情。无头的尸体向前扑倒,撞在滚烫的金汁大锅边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杀——!”谭拔萃吐掉口中钢刀,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这声怒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几乎在同一瞬间,城头各处,十几个垛口后,矫健的黑影接连翻越而上!刀光在猝不及防的叛军中骤然炸开!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惊怒的吼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喧嚣!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背后的、如同鬼魅般的袭击,彻底撕裂了东城头的防线!
“清妖上城了!后面!后面!”
“顶住!快顶住啊!”
“魔鬼!他们是魔鬼!”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叛军士兵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腹背受敌!正面,那沉默推进的“铁山”已经顶着巨大的伤亡将云梯重重架上了城墙!后面,如狼似虎的清军尖刀正在城头疯狂砍杀,制造着更大的混乱和恐慌!
东城门,这座被白彦虎寄予厚望的“铁核桃”,在刘锦棠精心编织的奇谋之下,仅仅在黎明前最黑暗的片刻,便已被撕开了一道致命的、鲜血淋漓的裂口!钢铁的洪流,正沿着这裂口,汹涌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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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牧地东城头,瞬间化作沸腾的修罗血狱。
谭拔萃一刀斩飞叛军什长的头颅,滚烫的鲜血喷溅了他半身,更点燃了他眼中燎原的野火。“杀!”他喉咙里迸出野兽般的咆哮,不再是被动攀上城头的奇兵,而是化身为撞入羊群的猛虎!他根本不去捡地上的钢刀,双足猛地发力,铁甲包裹的身躯如同攻城槌,狠狠撞进旁边几个被眼前血腥一幕惊得魂飞魄散的叛军士兵怀中!
“咔嚓!噗嗤!”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利刃入肉的闷响同时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将那几个叛军撞得口喷鲜血,筋断骨折,惨叫着向后倒飞,又将后面涌上来的同袍撞得东倒西歪。谭拔萃借着这一撞之势,猿臂舒展,闪电般夺过一柄叛军掉落的长矛。沉重的铁矛在他手中如同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蟒!
“呜——!”矛影呼啸!一个叛军百夫长刚举起弯刀试图格挡,矛尖已毒蛇吐信般穿透了他的咽喉!谭拔萃手腕一抖,尸体被甩飞,铁矛顺势横扫!沉重的矛杆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旁边另一个叛军的太阳穴上!那颗头颅如同被重锤击中的西瓜,瞬间爆开红白之物!
“挡我者死!”谭拔萃须发戟张,浑身浴血,状如疯魔。他带领着身后陆续攀上的尖刀死士,在狭窄混乱的城头走廊上疯狂向前突进。每一次长矛突刺,每一次横扫,都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和凄厉的惨叫。他们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叛军已然混乱的阵列,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硬生生在密集的人潮中犁开了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
城下的“铁山”洪流,压力骤减!正面叛军的抵抗,因背后这致命的搅杀而迅速崩溃。一架架巨大的云梯被更稳固地架设起来,梯顶的铁钩死死咬住城砖。无数矫健的湘军士兵,口衔钢刀,如同蚁附,沿着云梯蜂拥攀爬而上!
“上!快上!城破了!”
“杀光叛贼!光复疆土!”
激昂的呐喊终于冲破了之前的死寂,与城头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混作一团,震耳欲聋。
城下,刘锦棠依旧立马于那处土坡,冷眼注视着城头那片血肉磨坊。火光冲天,映亮了他冷峻如石刻的脸庞,上面看不到一丝波澜。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紧紧锁着东城门楼的方向——那里是叛军指挥中枢,也是白彦虎可能藏身之处。他看到谭拔萃那浴血的身影,如同一面不倒的旗帜,正带着尖刀队向城门楼方向艰难却坚定地突进。
时机已到!
“谭上连!”刘锦棠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震天的厮杀声,清晰地传入身旁待命的主将耳中。
“末将在!”谭上连早已按捺不住,抱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带你的人,压上去!”刘锦棠猛地一挥手,指向那已陷入白热化争夺的东城门,“城门楼!一鼓作气,给我夺下来!我要看到我湘军的大旗,插在古牧地的最高处!”
“得令!”谭上连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猛地抽出腰刀,“老湘营!跟我上!夺城门楼!杀——!”
“杀!!!”早已蓄势待发的谭上连所部,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喷发!这些养精蓄锐已久的生力军,如同出闸的猛虎,以排山倒海之势,沿着云梯、沿着被先登部队打开的缺口,疯狂涌上城头,狠狠撞入战团!
这股生力军的加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因腹背受敌而摇摇欲坠的叛军东城防线,彻底崩溃!
“顶不住了!跑啊!”
“白帅!白帅在哪里?”
“清妖太猛了!快撤!撤到内城!”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叛军中疯狂蔓延、炸裂。兵败如山倒!失去了指挥和斗志的叛军士兵,哭喊着、推搡着,丢盔弃甲,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沿着马道向城内溃逃。城头上的抵抗迅速瓦解,只剩下零星的、绝望的厮杀点。
谭拔萃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一把抹开糊住眼睛的血浆,正好看到弟弟谭上连率领的生力军如狂潮般席卷城头,将残敌冲得七零八落。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嘶哑着吼道:“上连!随我冲!城门楼!活捉白彦虎!”
兄弟二人,一先一后,如同两柄交错的利刃,带着身后杀红了眼的湘军勇士,踏着满地的尸体和滑腻的血浆,向着城头中央那座最高的、象征着古牧地统治核心的城门楼猛扑过去!
城门楼下,还有最后一群死忠的“黑虎营”亲兵,如同受伤的困兽,背靠着厚重的门楼,在做绝望的抵抗。他们刀法凶悍,悍不畏死,竟暂时挡住了湘军汹涌的攻势。
谭拔萃冲在最前,长矛早已折断,手中换了一把不知从哪个叛军尸体上捡来的厚背砍刀。他怒吼着,一刀劈开一个黑虎营士兵的弯刀,顺势将其半个肩膀都卸了下来!但另一个悍匪的弯刀也狠狠劈中了他的左臂,甲叶崩裂,鲜血飙射!谭拔萃恍若未觉,反手一刀,将对方拦腰斩断!
“大哥!”谭上连看得目眦欲裂,挺枪疾刺,将一个正要偷袭谭拔萃的黑虎营军官捅了个对穿!
就在这血腥的胶着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城门楼二层的回廊上!
是白彦虎!
他显然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只胡乱披着一件外袍,头发散乱,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他扶着栏杆,看着楼下节节败退、死伤枕藉的亲兵,看着如狼似虎、步步紧逼的清军,眼中充满了惊骇、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同样惊慌失措的幕僚和护卫。
“白彦虎!”谭拔萃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手上沾满西征将士鲜血的叛军悍酋,胸中怒火瞬间炸开!他猛地将手中卷刃的砍刀掷向回廊,刀身呼啸着旋转飞过,虽被栏杆挡住,却深深嵌入木柱,嗡嗡作响!
“狗贼!哪里逃!”谭拔萃不顾左臂血流如注,竟要徒手攀爬那陡直的门楼墙壁!
“放箭!射死他们!快放箭!”白彦虎被谭拔萃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嘶吼着,连连后退。
他身边的几个护卫慌忙张弓搭箭。然而,就在箭矢离弦的刹那——
“咻!咻!咻!”
几支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的劲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城门楼下混乱战场的侧后方,如同索命的毒蛇,电射而至!
“噗!噗!噗!”
箭镞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白彦虎身边那几名刚刚松开弓弦的护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惨叫着捂住咽喉或心口,鲜血从指缝中狂涌而出,纷纷栽倒!
这神乎其技的几箭,不仅射杀了白彦虎的护卫,更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所有负隅顽抗者的心脏!连白彦虎本人也被一支擦着鬓角飞过的劲矢吓得魂不附体,怪叫一声,抱头鼠窜,再不敢露头。
刘锦棠缓缓放下手中的硬弓,弓弦犹自微微颤动。他依旧立马于土坡之上,仿佛刚才那几支扭转局面的致命箭矢与他无关。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亲兵,才看到他收弓时,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杀!”主将的神射,如同给浴血奋战的湘军将士注入了最后的强心剂!谭拔萃狂吼着,在谭上连的掩护下,终于撞开了黑虎营最后的防线!几名亲兵死死护住通往二层的楼梯口。
“滚开!”谭拔萃如同疯虎,合身撞入!刀光、血光、怒吼、惨叫交织在一起!楼梯狭窄,尸体迅速堆积起来。
当谭拔萃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终于踏上城门楼二层时,回廊上除了几具还在抽搐的护卫尸体,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扇通往内城方向的侧门,在夜风中吱呀作响。
白彦虎,跑了!
“追!”谭拔萃目眦欲裂,就要带人冲下楼梯。
“穷寇勿追!”刘锦棠沉稳的声音透过厮杀声清晰地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策马来到了被打开的东城门下,抬头望着城门楼,“拔萃!把旗,给我插上去!”
谭拔萃猛地顿住脚步,喘着粗气,环顾一片狼藉的城门楼。他看到了那面被遗弃的、绣着张牙舞爪黑虎的叛军大旗。
“啊——!”胸中一股郁气化作震天的怒吼!谭拔萃几步冲过去,手中卷刃的砍刀带着积蓄已久的狂怒,狠狠劈下!
“咔嚓!”
旗杆应声而断!那面象征叛乱的“黑虎旗”,如同破烂的抹布,颓然委顿在地,瞬间被无数双沾满血污的靴子践踏淹没。
紧接着,一面巨大的、浸染着硝烟与血迹、却依旧鲜红夺目的战旗,被谭拔萃和谭上连合力高高举起!猩红的旗帜在城门楼最高处猎猎展开,迎着东方破晓前第一缕微弱的曙光,迎着城内外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傲然飘扬!
那是湘军的大纛!是大清龙旗之下,光复疆土的铁血战旗!
“万胜!万胜!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从东城头席卷而下,瞬间淹没了整个古牧地战场!北路董福祥、南路余虎恩的部队,也同时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叛军的抵抗意志,随着东城门的失陷和那面猩红战旗的升起,彻底瓦解。古牧地,这座被白彦虎视为固若金汤的堡垒,在刘锦棠“缓进速战”的奇谋之下,仅仅半日激战,便宣告易主!
天色大亮。刘锦棠策马缓缓踏入硝烟弥漫、尸骸枕藉的东城门。他抬头,目光越过城楼上那面猎猎作响、象征着胜利与光复的猩红大旗,投向更西方——乌鲁木齐的方向。
那里,残敌正在溃逃。他知道,白彦虎跑了,但跑不远。
古牧地的惊雷,已然炸响。
这雷霆一击的余波,必将席卷整个天山北麓!
西域的漫漫长夜,被这半日血火撕开了一道透亮的口子,光复的曙光,已喷薄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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