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上连挤在最前面,双手的虎口早已震裂出血,黏腻的鲜血浸湿了镐柄,每一次挥动都钻心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挖掘着。
“军门!挖到墙基了!是硬土夹着碎石!”一个声音带着狂喜和疲惫传来。
“好!”谭上连眼中凶光爆射,“把火药都给我填进去!填实!塞满!”一包包用油布裹紧的黑色火药被迅速传递过来,小心地塞进地道尽头墙基下挖出的空间里。长长的引线被牵出。
“撤!快撤!”谭上连最后一个爬出地道口,回望了一眼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的洞口,猛地挥手。
所有人连滚带爬地向后撤去,刚跑出几十步远——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大地心脏爆裂的巨响猛然炸开!
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抖、拱起!金积堡西北角那堵坚硬的堡墙,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锤狠狠砸中,先是猛地向上一鼓,随即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轰然坍塌!烟尘、碎石、
断裂的木料混合着人体的残肢,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瞬间出现在堡垒的躯体上!
“破啦——!破啦——!”官军的阵地上,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狂吼!
压抑了多日的绝望和愤怒,在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杀意!
谭上连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口鼻全是尘土。
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和血,看着那豁口处弥漫的烟尘中,隐约闪现的官军潮水般涌入的身影,听着堡内骤然爆发的、更加惨烈的厮杀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烟尘污血中,狰狞如修罗。
他抓起地上沾满泥土的腰刀,哑着嗓子嘶吼:“弟兄们!随我——杀进去!屠了马化龙!”
……
光绪二年,春。肃州城外,大军云集,旌旗蔽日。左宗棠的帅旗在干燥的春风中猎猎作响。
刚刚彻底平定陕甘,百战之师的目光,已越过漫长的河西走廊,投向了那片被阿古柏窃据、沙俄虎视眈眈的远方——新疆。
左宗棠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袍,立于点将台上,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诸将,最终落在一位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身上。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锦棠!”
“末将在!”刘锦棠大步出列,甲胄铿锵,眼神锐利如鹰。
“抬棺西征,收复故土!你部,为全军先锋!老夫,要你做那‘飞将军’!可能胜任?”左宗棠的目光灼灼。
“大帅放心!”刘锦棠抱拳,声若洪钟,“末将必不负‘飞将军’之名!为我王师,凿开西进之路!”
豪气干云,引得台下一片低低的赞叹。
左宗棠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投向刘锦棠身后那员沉默的将领:“锦棠,你麾下先锋,当以何人为刃?”
刘锦棠闻言,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指向队列最前方一位身披旧甲、风尘仆仆、仿佛与脚下黄土地融为一体的将领。
那将领身形并不特别魁梧,只是站得异常挺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饱经风霜的脸上是刀刻般的沉静,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电,正穿透漫天黄尘,死死盯着西北天际线。
“大帅!”刘锦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无比的信任,“真正的锋刃,是他——谭上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左宗棠深邃的目光在谭上连身上停留片刻,缓缓颔首:
“善。有如此锋刃在前,老夫心安。谭军门,这万里征途的第一滴血,第一阵沙,第一场恶仗,就由你的马蹄踏开!你可愿?”
谭上连跨前半步,抱拳,甲叶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他没有豪言壮语,只吐出三个字,字字如铁砧砸落:
“末将,领命!”
翌日,黎明未至,戈壁的寒意尚未退尽。
一支轻骑已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出肃州西门,卷起漫天黄尘,义无反顾地刺入那浩瀚无垠的灰黄世界。
谭上连一马当先,他的坐骑是特意挑选的河西大马,耐力惊人。他身后,是五百名同样沉默、剽悍、眼神里燃烧着对功勋渴望和对死亡漠然的精锐骑兵。
他们是先锋中的先锋,是刘锦棠这把“飞将军”利剑上,最锐利、最无回的那一点寒芒!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壮行酒。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敲打着亘古荒原,只有呼啸的风沙扑面抽打着脸颊。
目标:乌鲁木齐!中间横亘着的,是戈壁、沙漠、雪山,以及盘踞在古牧地(今米泉)、乌鲁木齐一带,阿古柏手下悍将白彦虎的数万叛军。
征途是残酷的筛选。烈日当空,戈壁滩上热浪扭曲着视线,裸露的黑色砾石烫得能煎熟鸡蛋。
没有水源,只有偶尔几丛枯死的骆驼刺在风中颤抖。
战马喘着粗气,嘴角泛着白沫。士兵们嘴唇干裂起皮,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有人中暑,一头栽下马背,立刻被滚烫的地面灼伤。
“军门!前面…前面有片洼地,或许…或许有湿气?”斥候的声音干涩沙哑,嘴唇裂开渗着血丝。
谭上连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他眯起眼,望向斥候所指的方向,一片地势略低的区域,几株枯黄的芦苇无精打采地立着。“过去看看!小心埋伏!”
洼地中心,果然有一小片浑浊的水洼,水边泥土湿润。
疲惫至极的士兵们眼中刚燃起希望,几个心急的已跳下马冲过去。
“慢着!”谭上连突然厉喝,同时猛地勒住马缰。
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水洼边缘几处不起眼的、似乎被刻意踩踏过的痕迹,还有旁边几块石头看似随意的摆放。“有诈!退回来!”
话音未落!
“嗖!嗖!嗖!”凄厉的破空声从洼地四周的低矮土丘后骤然响起!数十支涂着黑褐色污秽的利箭如同毒蛇般窜出!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猝不及防,惨叫着被射倒在地,伤口迅速发黑溃烂!
“敌袭!结阵!”谭上连反应快如闪电,腰刀瞬间出鞘,拨开一支射向面门的毒箭!战马长嘶着人立而起!
“杀光这些清妖!”土丘后爆发出怪腔怪调的吼叫,数十名包着头巾、穿着杂色袍子的叛匪挥舞着弯刀和长矛,嚎叫着冲杀下来!
他们显然埋伏已久,利用这唯一的水源做诱饵!
“稳住!盾牌在前!弓箭手压制土丘!”谭上连的声音在混乱中如同定海神针。
他本人不退反进,策马冲向敌人最密集处!腰刀化作一片森冷的匹练,一个照面便将一名冲在最前的叛匪头目连人带矛劈成两半!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
战斗短暂而血腥。叛匪人数不多,胜在埋伏狠毒。
但在谭上连身先士卒的搏杀和湘军老卒们结阵死战的狠劲下,很快被斩杀殆尽。水洼边,留下了十几具叛匪和七名湘军袍泽的尸体。浑浊的水,被染成了暗红色。
谭上连拄着滴血的腰刀,胸膛剧烈起伏。
他走到一名阵亡的年轻士兵身边,那士兵眼睛还圆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干瘪的水囊。
谭上连俯下身,用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轻轻合上了他的双眼。
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里面也只剩最后浅浅的一层底。
他默默地将那一点点珍贵的水,小心地倒在士兵干裂的嘴唇上,尽管那唇已不会再翕动。
他站起身,环视着幸存下来的、人人带伤、疲惫不堪却眼神依旧凶狠的部下。
没有言语。他默默走到那被污血浸染的水洼边,蹲下,用腰刀拨开水面漂浮的秽物,捧起一捧浑浊的水,毫不犹豫地灌进自己嘴里。
腥、咸、涩,还带着铁锈和死亡的味道。
“喝!”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士兵们沉默着,一个接一个,学着军门的样子,捧起那血水混杂的泥汤,仰头灌下。
那味道令人作呕,却像滚烫的岩浆,烧灼着他们的喉咙,也点燃了他们眼中复仇的火焰和继续前行的凶悍。
队伍再次启程,马蹄声更沉。
谭上连依旧在最前方,他的背影在无边无际的灰黄背景中显得渺小,却又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燧石,在无情的风沙中,为身后的大军,硬生生撞开一条通往血火与荣耀的路。
他知道,古牧地的城墙,白彦虎的弯刀,正在前方等着他这柄先锋的锋刃。
戈壁的尽头,天山雪峰冰冷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显现,如同巨大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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