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急迫而微微变调,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整个直隶总督衙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惊醒,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在黑暗中迅速张开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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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仪鸾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令人窒息的阴冷。鎏金仙鹤香炉里吐出的龙涎香,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慈禧太后端坐在御座之上,身上穿着常服,脸上却无半分平日的倦怠,只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可怕平静。
她枯瘦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翡翠念珠,珠子碰撞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咔嗒”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
光绪帝载湉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汗珠沿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不断滚落,砸在光亮如镜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御座上那两道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
荣禄垂手肃立在一侧,神情恭谨而肃穆,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说。”慈禧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殿内凝固的空气。
“你给袁世凯的密旨,上面写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在光绪的脊梁骨上。
光绪的身体猛地一颤,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亲……亲爸爸……儿臣……儿臣……”他语无伦次,恐惧已彻底攫住了他的心神。
“说!”慈禧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殿内响起,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
她手中的念珠猛地一顿,那清脆的“咔嗒”声也戛然而止。
光绪如同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交流,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儿臣糊涂!儿臣糊涂啊!是……是康有为、谭嗣同……他们逼迫儿臣……说若不如此,太后就要废了儿臣……儿臣一时……一时情急……就……”
“逼迫?”慈禧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无尽讥讽的冷笑,那笑声如同夜枭的啼鸣,“好一个‘逼迫’!载湉,你是皇帝!九五之尊!几个书生就能‘逼迫’你下旨诛杀大臣、围困颐和园?你是当哀家老糊涂了,还是你自己蠢透了?!”
她猛地站起身,那身量不高,此刻却爆发出一种足以让整个大殿都为之颤抖的恐怖威压!
她几步走到光绪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皇帝,眼中没有丝毫的温情,只有彻骨的冰冷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燃烧的怒火。
“哀家念你是亲侄,是哀家亲手扶上这龙椅!指望你励精图治,守住祖宗基业!可你呢?你干了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嘶哑,如同砂纸在摩擦,“你听信那几个狂悖之徒的妖言,妄改祖宗成法!闹得朝野不宁,天下汹汹!这还不够!如今竟敢……竟敢听信谗言,要行此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额娘?!还有没有列祖列宗?!”
她越说越怒,枯瘦的手猛地扬起,似乎想狠狠掴下去,但最终那手只是剧烈地颤抖着停在了半空。
她盯着光绪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亲人的温度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彻底的失望和冰冷的决绝。
“你,太让哀家失望了。”慈禧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
“从今日起,你就在瀛台好好‘养病’!没有哀家的旨意,一步也不许离开!好好想想,你这皇帝,究竟该怎么当!”
“亲爸爸!亲爸爸饶了儿臣这一次吧!儿臣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光绪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扑上前想抱住慈禧的腿。
然而,旁边两名面无表情、如同铁铸般的太监已经上前,动作机械而有力,一左一右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架了起来,毫不理会他的挣扎哭喊,拖死狗般向殿外拖去。
他的哭求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凄厉而绝望,最终被厚重的殿门隔绝,消失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慈禧不再看那个方向,仿佛拖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她缓缓走回御座,重新坐下,脸上的暴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的平静。
她转向肃立的荣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语调:
“荣禄。”
“奴才在!”
“即刻传哀家懿旨!”慈禧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凡参与此谋逆案者,一体严拿!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严行审讯!不得走脱一人!”
“嗻!”荣禄的声音斩钉截铁。
“还有,”慈禧的目光转向殿外沉沉的夜色,那目光穿透了宫墙,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冰冷中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
“那个袁世凯……识时务,知进退。哀家记得他。告诉他,好好带他的兵。哀家……自有道理。”
“奴才明白!”荣禄深深一躬。
仪鸾殿巨大的朱漆殿门轰然洞开,慈禧冰冷而决绝的懿旨,如同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沉睡的北京城。
无数顶官轿、无数匹快马,从各个府邸、各个衙门冲出,马蹄踏碎了京城的宁静,灯笼火把将深秋的街道映照得如同鬼域。
捕快、兵丁如狼似虎的砸门声、呼喝声、妇孺惊恐的哭喊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交织成一曲维新派末日的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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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口,深秋的风刮过空旷的刑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灰白色的天光吝啬地洒落,给这片浸透了血污的土地蒙上一层惨淡的死气。
往日里喧嚣拥挤的看客们,此刻却异常沉寂,人群黑压压地挤在警戒的兵丁线外,无数张脸上交织着恐惧、麻木、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如同凝固的潮水,无声地涌动着巨大的压抑。
六辆囚车在兵丁森严的押解下,碾过坑洼不平的黄土路,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辘辘声,打破了刑场令人窒息的死寂。
囚笼里,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的身影清晰可见。
谭嗣同站得最直,身上的囚服破烂肮脏,沾满了血污和尘土,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磨破了皮肉,凝结着黑紫色的血痂。
但他的头,却高高地昂着!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
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如同两团不屈的火焰,穿透囚笼的木栅,冷冷地扫视着这片即将吞噬他们的土地和那些表情各异的人群。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骚动了一下,许多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那双过于明亮、过于坦荡的眼睛对视。
“跪下!”监斩官尖利而刻板的声音刺破了寒风。
刽子手们面无表情地打开囚笼,将六人拖拽出来,粗暴地按倒在冰冷的、早已被无数次血水冲刷成暗褐色的行刑石上。
粗糙的石面硌着骨头,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林旭,这位年轻的才子,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他努力抬起头,望向阴霾的天空,嘴唇翕动,似乎想吟诵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化在凛冽的风里。
刘光第挣扎着,想再次挺直脊梁,却被身后的刽子手狠狠踩住了脖颈,脸被迫紧贴在污秽冰冷的石面上,发出屈辱的呜咽。
唯有谭嗣同,在被按倒的瞬间,身体本能地绷紧反抗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没有徒劳地挣扎,也没有试图抬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刑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站着几个风尘仆仆、穿着旧式号褂的汉子,领头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兵,腰间挂着一柄旧腰刀。
那是几个远道而来、想送谭嗣同最后一程的湘军旧部!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死死咬着牙,身体却挺得笔直,如同他们当年在战场上面对强敌时一样。
谭嗣同的目光与老兵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只有一种穿越了时间与生死的、无声的诀别和致意。
老兵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努力想做出一个回应的表情。
就在这时,谭嗣同突然动了!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挣!按着他的刽子手猝不及防,竟被他带着镣铐的手臂奋力甩开!
“你干什么?!”监斩官惊骇地尖叫起来,周围的兵丁立刻如临大敌,刀枪瞬间出鞘,寒光一片!
谭嗣同对指向他的刀锋视若无睹。
他根本不去看那高高举起的鬼头刀,也完全无视身后惊怒的刽子手和如林的刀枪。
他拖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地、异常缓慢地转动身体。
每挪动一寸,铁链都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的刑场上回荡。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神色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神圣。
终于,他面向了那几个湘军老兵的方向。
他沾满泥污的囚衣在寒风中猎猎抖动,沉重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脚,却锁不住他那颗顶天立地的头颅和挺直的脊梁!
然后,在所有惊愕、不解、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在无数森冷的刀锋之前,谭嗣同缓缓地、无比庄重地抬起了他那双被铁链磨得皮开肉绽的手腕!
带着那象征着屈辱和压迫的沉重镣铐,对着远处那几个白发苍苍、泪流满面的湘军老兵,行了一个他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郑重的——军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风停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个戴着镣铐、昂首挺胸、向昔日战友敬礼的身影!那身影顶天立地,悲壮得令山河失色!
老兵们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谭大人——!”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以最重的军礼叩首回拜!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谭嗣同清朗而悲怆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猛然炸响,穿透了凝固的空气,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直冲九霄!
那声音里没有悔恨,只有无尽的憾恨与不屈的宣告!“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快哉快哉”的余音还在刑场上空激荡,如同不屈的龙吟!
一道刺目的、惨白的刀光,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闪电般猛然劈落!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噗——!”
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斩击声!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喷射而出,溅起数尺之高!染红了刽子手狰狞的面孔,染红了冰冷的行刑石,也染红了这片古老而苦难的土地!
那颗不屈的头颅沉重地滚落尘埃,沾满了尘土和血污。
那双曾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穿透了弥漫的血雾,死死地、永恒地凝望着这片他深爱却又让他绝望的天空。
与此同时,遥远的海天相接处,渤海湾的方向,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隐隐约约地滚过天际,震动着京畿大地。
那不是雷声。是炮声。八国联军的铁甲舰,已然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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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涵元殿,这里更像是一座精致的水牢。
深秋的寒风毫无遮拦地掠过太液池冰冷的水面,带着刺骨的湿气,从雕花的窗棂缝隙里硬生生钻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哭,在空旷的殿堂内盘旋不去。
殿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阴冷,连角落里的炭盆里那点微弱的红光,也驱不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光绪帝载湉蜷缩在一张铺着旧锦垫的硬木椅里,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狐裘,却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死灰般的惨白。
他的目光呆滞地投向窗外,投向那片被铅灰色天空笼罩的、死水微澜的太液池。
池水倒映着同样灰暗的天空,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活物的踪迹。
“皇上……”一个老太监佝偻着腰,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近,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宫特有的麻木,“该……该进药了。”
光绪毫无反应,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窗外那片令人绝望的死水上。
只有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反复蜷缩又张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暴露着他内心从未停止的惊涛骇浪。
一阵更猛烈的风扑打着窗棂,发出“哐啷”一声响。
几片枯黄的、边缘已经焦卷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从敞开的殿门缝隙里飘了进来。
其中一片,恰好落在光绪脚边的金砖地上。
光绪木然的目光,被这片飘零的落叶吸引,微微垂下。落叶的脉络清晰可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墨痕。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将那片叶子捡了起来。
叶片上,是几行熟悉的、用鲜血书写的、已经干涸发黑的小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是谭嗣同在狱中墙上题写的绝命诗!不知被哪个狱卒偷偷抄下,又不知被哪阵风,吹到了这囚禁皇帝的孤岛。
光绪的手指死死捏着这片枯叶,捏得指节咯咯作响,几乎要将它碾碎!
他死灰般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深陷的眼窝里,干涩得如同枯井,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他猛地张开嘴,似乎想发出一声嘶吼,想控诉这无边的黑暗,想诅咒这吃人的命运!
然而,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颓然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紧紧攥着那片写着血诗的枯叶,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冰冷的浮木。
窗外,太液池死水沉沉。
更遥远的天际,那来自渤海湾方向的、沉闷而连绵不绝的炮声,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如同巨人沉重的脚步,踏在腐朽王朝的脊梁上,正一步步地、不可阻挡地向着这座囚禁着皇帝的孤岛,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帝都,碾压而来。
遥远的湘中腹地,在一座叫山百斗的花屋里,有名叫周宽世的老人,在谭嗣同被砍下脑袋的同一时刻,油尽灯枯的走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沉重的合上了他深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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