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瞬,她的笑容便悄然收敛,恢复了端庄肃穆:“方施主,请随我来。”
说完,她莲足轻移,裙摆扫过地面的雨珠,带路向前。
......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小径,最终停在一座典雅的古亭外。
亭边溪水潺潺,在雨中泛着粼粼波光。
此时,亭中石桌两侧正对坐着两名僧人。
年老者身着灰布僧袍,面容沟壑纵横,手中念珠缓缓转动,神态安详。
中年僧人则一身暗黄僧衣,脊背挺得笔直,气息沉凝如山。
妙璃悄然拉住方展的衣袖,两人一同隐入附近一株巨松投下的浓荫中。
她指尖轻点,唇形微动,向方展传音透露二人身份:年老者名广济,为寺内主持,精神领袖。中年者名般若,为室内方丈,总揽一切大小事宜。
话音刚落,亭中便传来广济的声音。
他转动念珠的手指一顿,缓缓抬手指向天空。
霎时间,一轮皎洁圆月显露,清辉倾泻而下,在亭边溪水中映出完整的月影。
“溪中月,天上月,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般若师弟,你看这水中月影,可像众生心中本具的佛性?”
般若正襟危坐,双手合十,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广济师兄,眼中所见,唯是光影幻象。月在九天之上,影随溪水而动,因缘和合而生,转瞬便会因风散、因云灭。执着于水中月影,便如同执着于镜中花、水中月,离佛性真实愈远。我等修佛之人,当观‘无常、苦、无我’,破一切相,方得见真如。”
广济闻言颔首:“师弟所言倒是不错,一切法缘起性空,本无定相。然正因众生浮沉苦海,我大乘行者才更需发菩提心——不仅求自身觉悟,更要普度众生脱离尘嚣。”
说着,他目光扫过亭外雨雾,语气满是悲悯:“譬如有人已登渡厄之舟,见岸边众人皆溺于洪流,岂能独自划桨驶向彼岸?故有菩萨立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这‘无我’,并非断灭空寂,而是要舍弃小我执念,融入利他渡人的大我之中,方是大乘佛行的真谛。”
般若眉头紧皱起来:“师兄慈悲心肠,令人敬佩。但我上座部教法,源自佛陀亲传圣言。世尊曾言:‘汝等当自为洲屿,自为皈依,勿他求皈依。’修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唯有自身根基稳固,方能谈及其他。若自身尚在生死漩涡中挣扎,根基未牢便妄谈渡人,无异于以卵击石,非但救不得他人,反会拖累自身沉沦。我等当以戒律为纲,严谨修习四念处,断尽贪嗔痴烦恼,先证得阿罗汉果,稳固自渡之基,这并非自私,而是对修行负责、对众生负责——如医者先疗愈自身伤痛,方能真正妙手回春,救死扶伤。”
亭外阴影中,方展眼神微动。
他大致能听懂一些。
两人唇枪舌剑间,在以“度人”还是“度已”为辩题。
可他不是佛门弟子,对这些佛理玄机也不感兴趣。
于是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妙璃带他来此听禅,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想让他皈依佛门?
那可不成!
妙璃敏锐捕捉到他眼中的困惑,没有解释,只是微微偏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方展见状,只好继续藏在阴影中静观其变。
这时,广济含笑,念珠转动间佛韵更浓:“师弟强调自力修行,确是修行根本。但我大乘经典《法华经》有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众生本就藏着成佛的种子,如同沃土中的胚芽,只需阳光雨露滋养便能生根发芽。因此,我们修行既要靠自身精进,亦要仰仗佛菩萨的慈悲愿力加持——譬如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便是为迷途众生开辟的方便之门。这并非舍弃自力,而是自力与他力相辅相成,如同飞鸟双翼,缺一不可。”
般若面色愈发凝重,语气带着几分坚持:“师兄,我南传巴利三藏中,从未提及‘众生皆有佛性’。佛陀是发现真理的导师,而非主宰一切的神明。礼拜祈请不过是收摄内心、积累资粮的助缘,最终要断惑证真,仍需靠自身如实观照,一步一印踏实修行。佛陀亦曾言:‘我唯说苦与苦之止息。’若执着于一个实有的‘佛性我’,岂非又落入了‘常见’的桎梏?”
“此言差矣!”广济摇头反驳,声音拔高几分,“我大乘所说的‘空’,绝非死寂顽空,而是‘妙有真空’。《心经》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正因万物缘起性空,方能生起无尽慈悲与善巧;不入涅槃寂灭,不住生死轮回,于空性中建立水月道场,广度如幻众生。这‘无住生心’,才是般若智慧的最高境界!”
般若闻言,沉默良久,而后缓缓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师兄佛法高深,看来我还是说不过你。”
话语落下,他站起身来。
下一秒。
方展只觉眼前的世界骤然定格——琉璃灯火的光晕凝固在半空,溪水的潺潺声戛然而止,连山间的风雨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噗嗤——”
一声轻响打破死寂,方展瞳孔骤缩。
只见般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泛着寒光的戒刀,而广济的头颅已被他生生摘下,脖颈处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石桌,无头的尸身轰然倒地,禅袍上的佛纹在血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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