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我仍不希望你将我忘记。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荧,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身边的空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扭曲。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懒散的笑意。“看在你是今天主角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当一次司机吧。”
话音刚落,左钰只是伸出手,在面前的空气中轻轻一划。一道漆黑的裂隙凭空出现,里面没有光,只有深不见底的虚无。他率先走了进去,荧和派蒙感觉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
当她们再次能看清周围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脚下是唯一一片坚实的、散发着微光的平台。上下左右,皆是虚空,没有任何参照物,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这一小片立足之地。
卡利贝尔就站在平台中央,他的身体比刚才在记忆里时更加凝实,但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看到她们出现,似乎在剧烈地喘息着。
“呼…呼…”
“这里是…?”
荧环顾着这片诡异的空间,感觉自己的声音在这里都显得空洞。
“你可以理解为,是我的「意识空间」吧,”卡利贝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毕竟你们已经知道我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了。”
“你看起来很累。”
荧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那不是装出来的。
“没关系,招待客人的力气我还是有的。”卡利贝尔勉强笑了笑,“一直都希望能有机会和你这样聊聊天,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荧的心里有很多疑问,她知道现在是难得的机会,必须尽可能地从他身上获取情报。
“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命运的织机究竟是什么?”
她紧接着问出了第二个。
卡利贝尔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哀。
“极度的悲伤与苦痛,血脉中流淌的期望与悔恨,再加上量级超乎常识的深渊力量…”
他像是背诵着一段古老的咒语,声音空洞。
“父亲曾说,具备了这一切,我便会成为命运的织机。”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但事实上,并不能说是我成为了命运的织机,命运的织机只是利用我「搭建」了起来…”
“他说的不对。”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左钰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张凭空出现的,由纯粹暗影能量构成的王座上,他翘着腿,单手托着下巴,像个正在审视剧本的导演。“你不是用来搭建机器的砖块,你是点燃锅炉的第一块煤炭。你被烧成了灰,机器才开始运转。你不是零件,你是燃料,是祭品。”
卡利贝尔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颤,他低下头,似乎默认了这个更残酷的说法。
“其实在那一刻,卡利贝尔·亚尔伯里奇就已经死了。”
他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现在在你面前的我,不过是命运的织机中残留的一个意识罢了。”
(卡利贝尔已经死了…所以才不存在于现实中。)
荧的心里感到一阵沉重。这个被诅咒的坎瑞亚遗民,他的人生,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被强行画上了句号。
“至于「命运的织机」…”卡利贝尔抬起头,继续解释道,“则是可以用来编织地脉的机器。”
“编织…地脉?”
荧对这个说法感到震惊。地脉是提瓦特世界的记忆之海,编织地脉,那意味着什么?
“起初只能用来创造和投放一些记忆,随着命运的织机逐渐完成,效果会越来越强…直至可以编织出真正的地脉。”
卡利贝尔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说明一台普通机器的功用。
“而当命运的织机彻底完成,能够编织地脉的一刻,低层次的影响记忆的能力便会消失…”
他看了一眼荧,又看了一眼左钰,眼神复杂。
“…从而成为真正「世界级」的工具。”
“就像一个蹩脚的画家,一开始只能在别人的画上涂鸦,等他学会了自己调配颜料和制作画布,他就可以画一幅全新的画,来覆盖掉整个世界。”左钰用一个更直观的比喻解释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只不过,他画出来的东西,很可能是一场灾难。”
“这就是你投放记忆的能力的根源?”
荧看着卡利贝尔,终于明白了那种匪夷所思的力量从何而来。
“嗯,在命运的织机完成之前,操纵这台半成品的权限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卡利贝尔自嘲地笑了笑。
“…毕竟我曾为它献出生命。”
(看来当时突然出现在戴因头脑里的记忆,就是卡利贝尔这样通过命运的织机半成品来投放的…)
荧心想,这一点算是搞清楚了。但她依旧想不通,关于维摩庄的村民们,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可是你为何要给维摩庄的村民们…”
她看着卡利贝尔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投放那些「你生活过的记忆」?”
听到这个问题,卡利贝尔脸上的悲伤似乎更浓了。
“啊…那个呀,擅自给大家添加了那些记忆的确是我的错,给你和维摩庄的大家都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他先是诚恳地道了歉。
“我只是…想让他们感觉有我这样一个人曾经存在过…”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像一阵风。
“就好像…我活过一样。”
(居然是这样的理由…)
荧愣住了,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复仇,阴谋,或是某种宏大的计划,却唯独没有想到,答案会是如此的单纯,又如此的悲凉。
(可是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也能算是活过吗?)
卡利…贝尔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
“…哈哈,我知道你此刻应该在想什么…”
他低声笑着,笑声里充满了自嘲。
“应该会觉得…我在做毫无意义的事吧。”
他沉默了,这片虚无的空间也跟着陷入了死寂。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可是我真的…真的…好不甘心啊。”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泪光。
“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活过的话,如果我拥有属于我的人生的话,在人们眼里我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的黑暗中,开始浮现出一幕幕模糊的幻象。那是维摩庄的黄昏,他正陪着阿玛兹亚爷爷修补屋顶;那是村口的集市,他正帮着商人巴兰收拾被雨水打湿的货物;那是村里的篝火晚会,他正和婕叶婆婆一起,给孩子们讲着古老的故事…
“阿玛兹亚爷爷,巴兰,婕叶婆婆…还有阿托莎…”
他的声音哽咽了。
“没有灾难,没有诅咒,只是在世界上一个安宁的村落,和大家平静地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我很好奇,所以自私地…想要试着拥有我自己的人生。”
“哪怕…哪怕只是靠人们的记忆去拼凑出来,拼凑出我好像在世上活过的样子。”
他擦了擦眼睛,又露出了那种自嘲的笑容。
“想必这应该很丢人吧,呵呵…”
“毕竟…我早就应该死了。”
荧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有些透不过气。
“我的生命在八岁那年就结束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长大,唯有精神上的年龄在虚无地增长。”
卡利贝尔看着自己那双属于成年人的手,眼神空洞。
“就连我现在的这副样子也只是照着父亲的模样幻想出来的,我长大以后的样子。”
(…归根结底,还是坎瑞亚的悲剧,造成了这一切…)
荧想起了戴因斯雷布,想起了他提起往事时那痛苦的表情。她看着眼前的卡利贝尔,突然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你知道…”
她轻声开口。
“大家都在找你吗?”
卡利贝尔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愣愣地看着荧。
“我知道…但是我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我在现实中存在的话,我也想忽然站在大家面前,吓大家一跳。”
“根据我的了解…”
荧想起了村民们提起他时那温暖的神情,想起了阿托莎那充满怀念的讲述。
“即便只是以记忆的形式…”
“你的存在也安慰了很多人。”
卡利贝尔的嘴唇微微颤抖,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了。
“大家都相信你「活过」。”
荧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
“…嗯。”
卡利贝尔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
荧看到他似乎平静了一些,便想起了还在外面面对空的戴因。
“既然找到了你,我们不妨改日再聊。”
她提议道。
“戴因那边可能还需要支援…”
没想到,卡利贝尔却摇了摇头。
“你说「末光之剑」戴因斯雷布大人?啊,他那边应该已经「结束」了,不需要再过去了。”
“结束?”
荧不明白他的意思。
“嗯。”卡利贝尔的表情变得异常平静,他那因为疲惫而显得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红晕。“我原本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而现在可以像这样在意识空间与你对等地谈话,原因只有一个——”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说道。
“——「命运的织机」已经完成了。”
命运的织机,已经完成了。”
“什么!?”荧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命运的织机完成了,这句话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深渊教团拿到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她忍不住想,那戴因他怎么样了。
卡利贝尔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不需要担心戴因斯雷布大人,他现在很好。他会失去那颗「眼睛」,只是因为我正好猜到了他的想法。”
“猜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左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荧的身边,他看着卡利贝尔那模糊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你可不是猜到的。你只是出了老千,在他的脑子里动了点手脚。”
卡利贝尔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下。
“那颗「眼睛」从最开始就一直藏在戴因斯雷布大人的身体里,对吧?”他没有理会左钰,继续对着荧说道。“所以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将计就计。他故意用自己当诱饵,把深渊教团的人引到他准备好的一个假地方。这样他就能有机会,再一次见到你的哥哥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至于那颗「耕地机的眼睛」,他把它交给了你,然后让你先从那个地方离开。这样一来,戴因斯雷布大人既能见到他想见的人,又能保证「眼睛」是安全的。一个非常周全的计划。”
荧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反驳。“可是…”她摇了摇头,语气很肯定。“戴因并没有把「眼睛」交给我。”
“是的。那是因为,他只是「以为」自己已经交给你了。”卡利贝尔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意味。
荧的瞳孔猛地一缩。“难道说…是「虚假的记忆」!”她想起了维摩庄村民们那错乱的记忆,瞬间明白了什么。“你在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就在你们进入那个所谓的「藏宝地」之前。”卡利博尔坦白道。
左钰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的空气中轻轻一点。一圈金色的光晕荡漾开来,形成了一面光滑如镜的圆形水幕。水幕中清晰地浮现出不久前的景象,戴因斯雷布正站在那个沙丘前的遗迹入口,他转过身,似乎想对荧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等,荧…”
“嗯?”
“……”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进去。”
荧看着水幕中的画面,心里那股说不出的别扭感终于找到了源头。原来戴因那时候的愣神,不是在犹豫,而是他的记忆正在被篡改。难怪,难怪当时感觉那么不对劲。
“就在那一刻,”卡利贝尔的声音和水幕中的画面重合在了一起,“我给他看了一段假的记忆。内容很简单,就是戴因斯雷布把「眼睛」交给了荧。”
左钰看着水幕,随口评价了一句。“手法很粗糙,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孩,用墨水在干净的纸上乱画,生怕别人看不见他留下的痕迹。”他指了指画面中戴因斯雷布的额头,那里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黑气一闪而过。“因为当时情况很紧张,戴因斯雷布大人相信了这段记忆,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荧的心彻底凉了。所以直到最后,那颗「眼睛」都还在戴因身上。直到他独自面对自己的哥哥,直到被深渊教团的人拿走。这确实是让人没办法防备的攻势。
“既然命运的织机已经完成了…”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卡利贝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们准备用它来做什么?”
“我没有任何要掩饰的意思,但我确实不清楚王子殿下的目的。”卡利贝尔的回答很诚实。“提瓦特的地脉体系就像一棵深深扎根在这个星球上的大树。想要创造一根新的树枝,既不能代替原来的,也不能让它长得更长。在王子殿下可能存在的计划面前,我实在太渺小了,没办法看到事情的全貌。”
“他当然看不到,”左钰挥了挥手,面前的水幕像打碎的镜子一样片片剥落,消散在空气中。“你的哥哥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个叫命运织机的东西,只是他随手扔在棋盘上的一个子。至于这个子最后能有什么用,可能连他自己都还没想好。”
卡利贝尔似乎默认了左钰的说法,他继续说道:“但至少,我已经用命运的织机,完成了我自己的目的。”
“你的目的?”荧有些不解。
“嗯。”卡利贝尔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你还记得吗,我的父亲,克洛达尔·亚尔伯里奇。你应该在「记忆」里面见过他。”
荧点了点头,她记得那个为了拯救儿子而陷入疯狂,最终创立了深渊教团的男人。
“那时候,我变成了丘丘人,深渊的力量让我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就在那一刻,我的精神面对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卡利贝尔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瞬间。“是父亲用一个故事安慰了我。他说这里是童话的王国,我只是暂时变成了小怪兽的样子。哪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那个故事确实消除了我的恐惧。”
“所以,我现在的目的很简单。”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满足。“就在命运的织机差不多完成,那个「创造记忆」的功能达到最强的时候,由我,向全部的丘丘人,投放一段「虚假的记忆」。”
荧愣住了。
“在记忆里,我会学着父亲的样子,给它们讲一个关于童话,关于爱,也关于我们的故事。”
荧想起了须弥那些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的丘丘人,它们不再狂躁,不再攻击,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聆听着什么。原来,它们是在听卡利贝尔讲的故事。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动用了足以改写世界记忆的庞大工具,只是为了让那些被诅咒的灵魂,能够得到片刻的安慰。这目的,单纯得让人心疼。
“我做不到改变世界,”卡利贝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对于连在现实世界里都无法存在的我来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值得去做的一件事了。”
荧沉默了很久,她看着眼前这个由光影构成的少年,轻声说道:“或许吧。”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也认为,你做的事情,并不是没有意义。”
“嗯。”卡利贝尔轻轻应了一声,像一个得到了夸奖的孩子。“作为命运的织机里面残存的一点意识,我本来早就应该消散了。是这个目标一直支持着我,让我撑到了现在。”
“如今,我的「睡前故事」已经讲完了。”他看着荧,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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