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沟村的冬天,难得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无声无息覆盖了山峦、树林和屋舍,将整个世界简化为一片纯净的银白。
远处的山脊模糊了线条,近处的老槐树缀满了琼枝,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山谷里那座依托山势建造的木屋,此刻像童话里的雪中堡垒。巨大的落地窗蒙着一层温热的水汽,模糊了室内外的界限。
屋内,壁炉里的松木噼啪作响,火焰跳动,将暖意和晃动的光影铺在光滑的木地板上。
五岁的季今越,穿着厚厚的袜子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跑来跑去,试图给大圣套上一件她娃娃的毛衣。大圣龇牙咧嘴地灵活躲闪,却始终不离小主人左右,偶尔被她抓住,也只是无奈地吱吱两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她。
夏芜没有看书。她只是慵懒地陷在窗边的软榻里,身上盖着那条杏黄色的厚羊毛毯,双臂环着屈起的膝盖,下巴搁在膝头,静静地望着窗外。她的眼神有些放空,看着雪花不知疲倦地旋转、飘落,覆盖掉一切痕迹。
“难得清静,”她忽然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屋里的其他人说,“这场雪一下,好像把所有事情都按了暂停键。”
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极其放松的、近乎慵懒的笑意。
对于习惯了忙碌和应对各种事务的她来说,这样被迫停下、只能围炉观雪的日子,奢侈得像偷来的时光。
季云舟在开放式厨房的区域。他的腿早已康复,行动间沉稳有力。他正小心地照看着炉子上咕嘟冒泡的茶壶,里面煮着陈皮老白茶,醇厚的茶香混合着陈皮的甘洌,渐渐弥漫开来,与松木的焦香、还有桌上那盘刚烤好的杏仁瓦片酥的甜香交织在一起,构成冬日里最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看着橙红透亮的茶水注入白瓷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不需要刻意回想,某些画面便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是朴爷那座更偏僻的山上,空气清冷。那时,他的世界是灰暗的,轮椅禁锢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对未来所有的想象。他以为余生都将与寂静和隐痛为伴。然后,他遇到了因体力不支被扶进来的夏芜。
具体说了什么早已模糊,只记得她醒来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刚醒来的迷茫,却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或惊慌,更像山间小兽,警惕而生机勃勃。她看向他的轮椅,目光里没有他早已厌倦的怜悯、好奇或刻意的回避,只是一种平静的、近乎天然的接纳,仿佛那只是他的一部分,与旁人不同的发色或身高无异。
后来,他知道了她要做的事。他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看着她为那片荒山奔波,看着她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看着她一次次被质疑,又一次次用近乎执拗的坚持和逐渐显现的成果去回应。她身上有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生命力,不是喧嚣的,而是沉静的、坚韧的,像竹,初生时或许柔弱,却有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和宁折不弯的韧性。她从不像他曾经世界里的任何人,她不依附,不抱怨,只是专注地、用力地朝着认定的方向生长。
沦陷,是在这无声的观察中悄然完成的。他被她那份独特的灵魂吸引。纯粹,坚韧,充满创造的热忱,像暗夜里独自燃烧的火焰,不张扬,却足以照亮他晦暗的心房。
“爸爸!茶煮好了吗?我的小杯子呢?”小今越放弃了给大圣穿衣服,鼻尖冒着细汗跑过来,扒着料理台的边缘,眼巴巴地望着那壶香喷喷的茶。
女儿清脆的声音像风铃,将他飘远的思绪轻轻拉回。
季云舟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他拿出一个专属于今越的、绘着小水牛图案的隔热小杯,小心地倒入小半杯温热的茶汤,又递给她一块最小的杏仁酥。
“小心烫,慢慢喝。”
看着女儿捧着杯子,像只满足的小仓鼠般小口啜饮,他才端起那杯晾得温度刚好的茶和一小碟点心,走向窗边。
他将茶杯轻轻放在夏芜手边的矮几上。夏芜从窗外的雪景中回过神,抬头看他,眼眸在炉火的映照下,像含了两汪温暖的泉水。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季云舟却俯下身,一手撑在软榻扶手上,一手轻抚她的脸颊,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动作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情。
夏芜微微一怔,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比窗外雪光更明亮的笑容,带着些许被突袭的羞涩,更多的是流淌的暖意。
“哎呀!爸爸亲妈妈!我也要!不能偏心!”小今越立刻放下杯子,迈着小短腿咚咚跑过来,挤进两人中间,抱着季云舟的腿,努力仰起小脸嚷嚷,嘴巴上还沾着杏仁酥的碎屑。
季云舟和夏芜相视而笑。他弯下腰,轻松地将女儿抱起来,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左右各亲了一下,惹得小丫头咯咯直笑,也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回亲了一下,留下一点湿漉漉、甜丝丝的痕迹。
夏芜伸手将今越接过来,搂在怀里,用指尖轻轻擦掉她嘴边的碎屑,眉眼弯弯。
季云舟就势坐在榻边,手臂自然地环住妻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散落在肩头的发丝,轻声说:“这样真好。”
夏芜侧过头,在他唇角轻轻印下一吻:“是啊,这样真好。”
今越在妈妈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声说:“雪什么时候停呀?我想堆雪人。”
“明天应该就停了。”夏芜柔声回答,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的头发。
雪后初晴,山谷里的积雪厚实,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夏芜正清理着屋前小径上的落雪,季云舟在修理被积雪压弯的竹篱笆,今越则在院子里专心地堆着雪人。
突然,靠近山脚的竹林深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扑簌簌”声响,夹杂着痛苦的低吼。那声音带着野性的穿透力,让夏芜心头一紧。
她停下动作望向竹林。季云舟立即放下工具护在她身前,今越也吓得抱住了跑过来的大圣。
“像是大家伙受伤了。”季云舟凝神细听。
两人循声走进竹林,在背风的岩石后,看见了一只受伤的成年大熊猫。它侧卧在雪地上,左后腿血肉模糊,身下的雪地被染红了一片。察觉到有人靠近,它猛地抬起头,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眼神凶狠而痛苦。
夏芜轻轻挣开季云舟的手,缓缓蹲下身,与熊猫保持着安全距离。说来也怪,当她的目光落在熊猫身上时,那凶狠的低吼渐渐弱了下去。熊猫警惕地嗅着空气,粗重的呼吸慢慢平缓。
“它在害怕。”夏芜轻声说,“伤得很重。”
季云舟立即联系了村支书杨国峰和林业站。然而很快传来消息——昨夜的大雪导致多处山路被封,专业的救援队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到。
“不能等那么久。”夏芜看着熊猫腿上不断渗出的鲜血,眉头紧锁,“伤口会感染。”
季云舟当机立断:“我们先做应急处理。”
他让今越回屋取来医药箱,自己则小心翼翼地靠近。熊猫再次发出警告的低吼,夏芜立即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它,轻声安抚:“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在夏芜的安抚下,熊猫渐渐平静下来。季云舟趁机检查伤口,发现是一道很深的撕裂伤,必须立即清创止血。
“今越,去帮爸爸打盆温水来。”夏芜吩咐道,“再拿些干净的布。”
五岁的小今越用力点头,迈着小短腿飞快地跑回屋里。很快,她端着一盆温水,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季云舟赶紧接过。
一家人在雪地里开始了紧急救助。季云舟负责清创包扎,手法出人意料地专业;夏芜始终保持着与熊猫的眼神交流,用特殊的气场安抚着这只受伤的猛兽;今越则乖巧地递着纱布、剪刀,时不时用小手轻轻抚摸熊猫厚重的毛发。
“妈妈,它好像在发抖。”今越小声说。
夏芜注意到熊猫的体温在下降,立即让今越回屋再取一条毛毯。小姑娘飞快地跑回去,抱来她最喜欢的那条黄色小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熊猫身上。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季云舟在竹林边生起一堆篝火,既取暖,也防止其他野兽靠近。夏芜一直守在熊猫身边,时不时给它喂些清水。令人惊奇的是,这只野生大熊猫居然接受了她的照料,偶尔还会用鼻子轻轻蹭蹭她的手。
深夜,今越撑不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季云舟把女儿抱回屋安顿好,又回到竹林继续守夜。月光下,他和夏芜并肩而坐,看着在篝火映照下安睡的熊猫。
“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季云舟轻声说。
夏芜靠在他肩上:“但它选择了来这里求救,说明它信任这片土地。”
第二天清晨,救援队终于赶到时,惊讶地发现熊猫的伤口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理,精神状态也很稳定。老专家检查后连连称赞:“这应急处理做得太专业了,避免了感染,保住了这条腿。”
杨国峰看着正在接受进一步治疗的熊猫,黝黑的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咱们这儿生态环境好了,连国宝都愿意来做客了。”
小今越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出来,看到熊猫还在,开心地拍手:“它没事了!”
当熊猫被安全抬上运输笼时,它突然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夏芜一眼。那眼神不再有昨日的凶狠,反而带着几分依恋。
运送熊猫的车缓缓驶离,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夏芜抱着今越,轻声说:“等它伤好了,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它知道这里是家,对吗?”今越仰头问。
熊猫被接走后的第三天,小今越坐在门槛上,小手托着腮,望着后山的方向出神。她的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什么。那只黑白相间的大伙伴虽然只在她的生命里短暂停留,却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思念的种子。
"它会不会想家?
"小姑娘喃喃自语,
"它的朋友找不到它,该多着急啊。
"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趁着家里人都在忙,小今越悄悄溜出家门,一路小跑来到舅舅杨弘文居住的小院。
杨弘文正在擦拭他的相机镜头,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对他而言,相机不仅是工具,更是他与世界对话的桥梁。透过取景框,他可以安全地观察一切,而不必担心需要回应什么。
小今越扒着门框,小声说:
"舅舅,我想去找熊猫的朋友。
"
相机镜头在布巾下停顿了一下。杨弘文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睛,在看向外甥女时难得地柔软。
"妈妈说过不能进深山,
"小今越机灵地补充,
"我们就在边缘看看,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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