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没有星,没有月。
死寂。
客房内,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轻轻跳动。
桌边围坐着几人,谁也没说话。
气氛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沉。
诛八界抱着他的上宝沁金耙,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耙齿上没有一丝灰尘,却仿佛沾着洗不掉的血。
孙刑者蹲在墙角,抓耳挠腮,猴毛都快被他自己揪秃了。
他浑身难受,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里爬。
金大强像一座铁塔,杵在门口,挡住了唯一的出路。
净琉缩在他身后,小脸煞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玄奘盘膝坐在床上,闭着眼,像是一尊石雕。
只有那串挂在脖子上的巨大骷髅念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光。
“我说……”
最终,还是云逍打破了沉默。
他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只茶杯,姿态很是闲散。
“咱们这算是被非法拘禁了吧?”
没人理他。
云逍自顾自地继续说。
“按照大夏律例,非法拘禁他人,杖八十,徒二年。如果对方是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他看向孙刑者。
“猴哥,你以前是人皇战将,算几品?”
孙刑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品个屁,俺现在是待罪妖猴。”
云逍又看向诛八界。
“八戒,你呢?天蓬元帅,总该有个品级吧。”
诛八界擦拭钉耙的动作一顿,声音沙哑。
“前元帅,如今只是个复仇的恶鬼。”
云逍咂了咂嘴,一脸惋惜。
“可惜了,两个前朝的官,告不了本朝的状。”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
“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孙刑者终于忍不住了,一蹦三尺高。
“还等什么!俺老孙直接一棒子打出去,把这破观给拆了!”
“坐下。”
一直沉默的玄奘,突然睁开了眼。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刑者浑身一僵,像是被一座大山压住,不情不愿地又蹲了回去。
“师父,那老牛鼻子把咱们关起来,明显没安好心!”
玄奘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云逍身上。
“你怎么看?”
云逍摊了摊手。
“我能怎么看,坐着看呗。”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到陌生地方就认床,睡不着。”
“睡不着,就想出去走走,消消食。”
“顺便,看看风景。”
诛八界抬起头,眼中杀气一闪。
“看什么风景?”
云逍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比如,看看那棵快死掉的人参果树,晚上会不会自己起来上茅房。”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孙刑者和诛八界都想到了白天那盘形如婴儿的果子。
还有云逍当时煞白的脸。
“大师兄,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孙刑者压低了声音问。
云逍没有直接回答。
他看向角落里的净琉。
“小尼姑,你感觉怎么样?”
净琉哆哆嗦嗦地从金大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冷,好冷。”
“还有……很恶心,像是有无数条虫子,在往我脑袋里钻。”
她的“净莲宝体”,对这里的邪恶气息反应最为强烈。
云逍点了点头。
“源头,在哪?”
净琉毫不犹豫地指向后院的方向。
“那棵树。”
云逍打了个响指。
“齐活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夜观天象,今晚适合梦游。有没有一起的?”
孙刑者第一个跳了起来。
“算俺一个!”
诛八界缓缓站起,将钉耙扛在肩上,动作无声,态度却很明确。
金大强瓮声瓮气地问:“打架?”
“不,是探险。”云逍纠正道,“记住,我们是遵纪守法的好游客,只是碰巧集体失眠,出门散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玄奘身上。
玄奘也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墙边那根粗大的九环锡杖。
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
云逍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全票通过。”
“猴哥,你探路。记住,别被人发现,咱们是去散步,不是去强拆。”
孙刑者嘿嘿一笑,身体一阵扭曲,瞬间变成了一只不起眼的飞蛾。
他扑腾着翅膀,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飞了出去。
“八戒,金大强,你们殿后。”
“净琉,你跟着我。”
“师父,您老人家坐镇中军,随机应变。”
云逍三言两语,便安排好了阵型。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门外,夜色浓稠如墨。
整个五庄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白日里那些眼神空洞的道童,此刻都不见了踪影。
庭院里空空荡荡,只有枯萎的花草,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几人借着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朝着后院摸去。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
很奇怪的味道。
有泥土的腥气,有草木腐烂的朽气。
还夹杂着一丝……甜腻的奶味。
云逍的鼻子动了动,眉头紧紧皱起。
他的“通感”,尝到了一丝不祥。
越往后院走,那股奶味就越浓。
同时,还有另一种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
是哭声。
非常微弱,像是刚出生的猫崽,气若游丝。
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怨与绝望。
净琉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紧紧抓着云逍的衣角,牙齿都在打颤。
“就是这里,好难受……”
终于,他们绕过一座倒塌的殿宇,来到了后院。
那棵传说中的天地灵根,人参果树,就立在院子中央。
它已经完全枯死了。
焦黑的树干扭曲着,像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巨人。
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地伸向漆黑的夜空,如同鬼爪。
然而,就是这样一棵死树,却给人一种诡异的“活”着的感觉。
它的树干上,似乎有脉络在搏动。
一下,又一下。
沉闷,而有力。
像一颗巨大的心脏。
众人屏住呼吸,躲在一堵残破的院墙后,悄悄探出头。
然后,他们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树下,站着两个人。
正是白日里那两个道童,清风、明月。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狂热的表情。
在他们面前,人参果树的树根处,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坑洞边缘,摆放着一排排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足有数十个。
那些微弱的哭声,正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
两个道童的身后,还站着几十个面无表情的道童。
他们像流水线上的木偶,机械地从远处抱来一个个新的襁褓,放在坑洞边。
仪式,开始了。
清风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面带微笑,轻轻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涌了出来。
他将流血的手腕,对准了树根。
嘴里念念有词。
“无上慈悲,以我血肉,供奉宝树。”
“无量功德,以我虔诚,滋养佛果。”
他的声音,天真,清脆。
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鲜血滴落在焦黑的树根上,没有流淌,而是瞬间被吸收了进去。
那搏动的心跳声,似乎更强了一些。
明月也做了同样的事。
他划开手腕,将鲜血滴灌在树根上。
“师尊言,浊世婴孩,魂魄纯净,乃是宝树最好的养料。”
“以其魂为引,以其血为食,方能结出无上佛果。”
“他们能为师尊成佛大业献身,是他们的福报,是他们的造化。”
说完,他转身,从地上抱起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
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他甚至还对着婴儿笑了笑,声音温柔。
“乖,不哭。”
“去吧,去往极乐净土。”
“你的牺牲,将成就一尊新的佛陀。”
然后,他将那个婴儿,轻轻地,放入了树根处的那个深坑里。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滑的蠕动声。
还有骨骼被碾碎的,细微的脆响。
墙后。
孙刑者的双眼,瞬间变得血红。
他身上的猴毛根根倒竖,一股滔天的妖气,几乎要压抑不住。
诛八界握着钉耙的手,青筋暴起。
他眼中的杀意,凝如实质。
高老庄的惨剧,再一次,以一种更加残忍,更加诡异的方式,在他眼前上演。
净琉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云逍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
他没有看。
他在“尝”。
“通感”之下,整个后院,就是一锅熬了千年的地狱浓汤。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
极致的恐惧。
神魂被撕碎时的哀嚎。
还有那股甜腻的奶味,此刻混合着婴儿临死前的绝望,变成了一种足以让任何活物发疯的,恶毒的诅咒。
这棵树,在吃人。
不,它在吃婴儿。
用最纯净的生命,去浇灌最邪恶的果实。
镇元子。
那个仙风道骨,温润平和的地仙之祖。
他不是疯了。
他是魔。
一个披着道袍,念着佛经,却行着比九幽恶鬼还要歹毒之事的……魔头。
一个又一个婴儿,被那些麻木的道童,投入深坑。
哭声,渐渐稀落。
那棵枯萎的人参果树,搏动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咚。
咚。
咚。
仿佛在为这场盛大的死亡盛宴,奏响礼乐。
清风和明月脸上的笑容,愈发狂热。
他们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自己的信仰。
“快了,就快了。”
“再过三日,佛果便可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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