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闻言,缓缓闭上眼,喉头微微滚动,似在咀嚼这绝望的现实。
忽然,他睁开眼,眼中竟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会死的!清妖围困过多少次?你知道吗?我都记不清楚了!从金田起事,到永安被围,再到武昌、南京……哪一次不是千钧一发?哪一次不是上帝显灵,耶稣护佑,让我太平天国化险为夷?什么江南大营、江北大营,百万清军,层层包围,结果呢?全是纸魔鬼!不堪一击!一触即溃!天父的荣光,岂是凡人能挡?”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与偏执。
李秀成沉默不语,心中却如刀割。
天王早已不问军情,沉溺于“天父下凡”的神谕之中,活在自己构建的神权幻境里。
那些过去的胜利,早已被他神化为“神迹”,而眼前的绝境,却被他视为“考验”。
“天王!”李秀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此次与从前不同。从前,敌人在城外防御之外,我军尚可调度,尚有退路,尚有粮道。可如今……如今湘军就在城墙之外,地道已掘至城根,炮火日日轰击,城垣多处崩裂。我们……已无退路,无粮草,无援军。这不是考验,是覆灭。”
大殿陷入死寂。
良久,洪秀全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望着李秀成,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虚无的彼岸。
李秀成甚至以为他已神志不清。
忽然,洪秀全的眼中,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那不是理智的光,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粹的、温暖的信仰之光。
那光如此炽热,如此坚定,仿佛能融化一切黑暗与绝望。
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安详的微笑,仿佛已看见天堂的门扉为他开启。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仿佛那声音并非出自他的喉咙,而是从九天之上、云端之巅传来:
“朕有上帝、耶稣保佑,朕不怕!”
那声音飘渺而坚定,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像一首末日的圣歌。
李秀成跪在地上,抬头望着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既神圣又荒诞的脸,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忽然明白,眼前这位“天王”,早已不是那个带领百万教众揭竿而起的洪秀全,而是一个被神权与幻象彻底吞噬的孤魂。
他不怕死,因为他相信自己将升入天堂,与父神同在。
可这城中十万百姓,这未竟的事业,又算什么?
李秀成讶然,其实他听过无数次这种话——“朕有上帝保佑”
“天父自会拯救”
“清妖终将覆灭”……
这些话语如咒语般在天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回响了十余年。
可今天,当洪秀全在昏黄烛火下再次说出“朕不怕”时,那声音却像一根锈蚀的铁钉,深深扎进李秀成的心底,有了别样的味道。
他凝视着洪秀全那双在幽光中熠熠生辉的眼睛,忽然间,一个遥远的画面攫住了他——
他曾听洋教士讲过,耶稣被钉于十字架上时,遍体鳞伤,却仍高呼“父啊,赦免他们”,神情宁静而悲悯,仿佛已超越尘世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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