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鹿呦呦盈盈下跪,感激的泪流满面。
“不必如此,李檀越刚刚也助了我一臂之力,礼尚往来罢了!”
“晚辈何曾帮到老神仙?”乐山见李含光帮鹿呦呦彻底根治了寒毒自是高兴,但却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帮过他。
“刚刚你我交手之时,借助李檀越的真气,贫道得以飞升,那一刻我的魂魄已经上天,现在和你们说话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而已。”李含光说着,神色逐渐黯淡下去,仿佛是最用最后的真元与二人对话。
“老神仙,你!”乐山和鹿呦呦闻言戚然,原来此时竟说最后的告别。
李含光脸上竟浮现一丝极淡、极超然的微笑,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吾魂归于道,炁散于虚,何悲之有?”
“夫人,烦劳你去把我的大徒弟请进来!”
见鹿呦呦离开,李含光顿了顿,气息似乎更微弱了些:“李檀越,记住…鹤翔九天,终栖于林;水润万物,必归于海。繁华如露,执念似锁。放下,方得自在。汝尚有劫数未渡,但若心如深潭,映照万物而不留一物,则万般魔障,自化云烟…”
“临别无物相赠…”他指向丹炉旁几卷最普通的《道德经》和《清静经》抄本,道:“此乃‘无用’之书,或可助汝在红尘迷途时,照见心灯一线。”
乐山知道这是李含光临终前最后的点拨,急忙跪地叩首。
此时韦景昭已经步入静室,李含光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扶自己起身。
韦景昭搀扶着李含光走出静室,屋外大雨又起。李含光将手伸出檐外,手指轻点空中落下的水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片水滴竟悬停指尖三寸之上,点点冰晶自水滴边缘析出,环绕飞旋,如星屑绕月,在雨雾中熠熠生辉!
李含光指尖微颤,冰晶倏然散作氤氲白气,复归天地,“不执于形,不滞于体,遇热则化雨润物,遇寒则凝晶映光。随方就圆,应物自然,此谓‘上善若水’之武,亦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之道!”
李乐山痴痴望着那消散的白气,心中仿佛有坚冰碎裂。这些年他的武功不断精进,也不断的战胜一个又一个强敌,总想着还有谁能是自己的对手。此刻方悟,真正的“刚”非是硬碰硬,而是如水般至柔至韧的包容与转化;真正的“强”非是压倒一切,而是如流水般“不争”,却润泽万物、照彻乾坤的无声境界。
鹿呦呦跟着他们身后,小心的抱着那几卷“无用”的经书,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来到含元殿,殿内的大弟子和殿外的小徒弟们都已经跪成一大片,各个神色黯然,有的眼角还挂着了泪水。
李含光推开了韦景昭的手,大步走上早已准备好的祭坛,在红色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无量天尊,我今日归去,汝等勿需悲伤,精研道法,他日必能与为师在天上相见!”李含光声音如暮鼓晨钟,直叩众人心扉。
“我死后,停灵七日,尸体供信众观瞻,他们喜欢看这个!”李含光还是那么的诙谐,一句话引得弟子们破涕为笑,但亦是笑中带泪。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李含光言罢,缓缓阖上双目,气息渐趋绵长微弱,开始念诵《道德经》。
大殿内外跪着的弟子们开始跟着一道念诵:“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李含光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弟子们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人之所恶,惟孤寡不毂......”
“人之所恶,惟孤寡不毂,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诵经之声绕梁而上,响彻寰宇,李含光轻轻的低下了头,羽化仙去。
天空突然放晴,有白鹤嘶鸣着穿过云层,乐山和鹿呦呦对着已与天地同化的师尊深深叩首,泪洒尘埃。
鹤唳之声渐隐,龙兴观的钟声响起,是在为归去的灵魂送行,也是在为红尘中挣扎的众生祝祷。
乐山和鹿呦呦走出龙兴观,唯余风声过耳,万籁归心。
乐山回家之后,将李含光仙逝的消息告诉了韦雪,韦雪让他赶紧修书告诉母亲李腾空,并坚持第二天乐山和自己一道,代表全家携带祭品再去吊唁。
第二日一早,龙兴观山门素白,前来吊唁的士绅、道友络绎不绝,却都屏息凝神,唯恐惊扰了真人的清静归途。李乐山一身素服,面容沉静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悲戚与一丝得道后的淡泊。他手持李含光所赠的《道德经》抄本,步履沉稳。
韦雪紧随其后,亦是一身素净,衣料是上好的暗纹云锦。未施粉黛,发髻间一支素银簪子也嵌着不起眼的珍珠,行走间环佩轻响,她虽从未见过李含光,但眉宇间还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与哀伤。
李含光依然端坐在含元殿的祭坛上,头颅低垂,但面色依如常人,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只是在静静的打坐。
白幡低垂,檀香缭绕,诵经声低沉悠远,弥漫着超脱生死的清冷与哀思。
乐山率先上前,对着李含光的遗体深深三揖,默然无语,唯有眼中痛色。韦雪让下人将带来的丝绸、陶俑等赙赗祭品交给观里的道士,跟在乐山身后盈盈下拜,虔诚叩首,低声道:“真人慈悲,引渡迷津。弟子韦雪,恭送真人返归大道。”言语真挚,触动人心。
就在她俯身叩拜完毕,抬起头的一刹那——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灵柩右侧一名垂首诵经的中年道士。那道士身形挺拔,虽穿着宽大道袍,却掩不住一股沉静如渊的气质。他微微抬首,四目相对,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韦雪的视线!
纵然多年未见,那眉骨的轮廓,她至死难忘!
“小七!”
小七的眼神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飞扬跳脱,沉淀了深沉的沧桑与难以言喻的平静,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关切与震动,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韦雪所有的平静!
那道士——正是昔年『君子卫』中排行第七的护卫,是与韦雪自幼相伴,为保护她险些丧命的小七,也是青城道人真正的儿子。
“是你!”韦雪脱口而出的名字,让乐山也认出了眼前的道士。怪不得上次在茅山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人似曾相识,只是他与小七只有数面之缘,时隔多年,对方有换了装容,一时便没有想起来。
灵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诵经声也停了。三人都知失态,便移步出了含元殿,来到院中说话。
小七对着韦雪和乐山,单手竖掌于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道家稽首礼,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无量寿福。贫道静渊,见过李檀越,李夫人。前尘如露,旧名已逝。‘二小姐’…不,夫人别来无恙?”
这一句“别来无恙”,如同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韦雪强撑的平静。她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故人,那句“无恙”堵在喉头,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她想起了当年那个为她为她拼命的少年护卫,想起了相府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君子卫』的刀光剑影,更想起了阿爷的冷酷,阿姊的丑态和骨肉分离的无奈。
“你怎么会在这?”韦雪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往与疑问。
“韦大人离世之后,我便离开了相府。”小七的眼神中并无多少波澜,抑或将波澜掩盖在了更深的心底。
“我自小便在府中长大,并不知道能去哪里,后来我想起九皇会上的惊魂一刻,我曾差点死在那里,便想着从那里再活一次。”
“所以你就拜入了李含光的门下。”乐山用手扶住了哽咽的韦雪,他只知小七是韦雪的贴身护卫,却并不知他才是真正的李乐山。
小七的目光扫过李乐山扶着韦雪的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垂眸,声音依旧古井无波:
“贫道未想到檀越和夫人就在扬州,想当年我们一道去庐山为‘二小姐’…不,夫人疗伤,真是时过境迁,恍若隔世。”小七不经意间说起往事,面露释然的说道,“今日见檀越和夫人安好,贫道便也了无牵挂了!”
“小七,你......”韦雪欲言又止,老二透露的秘密她一直放在心里,甚至没有告诉丈夫。她不知道如果小七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又是不是应该告诉他真相。
眼前的小七,身旁的丈夫,两个身份互换的男人,两个因为身份互换而走上截然不同人生道路的男人。韦雪的心中五味杂陈,他们的命运打从在襁褓中被交换的那一刻便改变了。而这一切,只有她知道。
“贫道未入道门前,曾蒙韦府恩养数年,又蒙李檀越所赠之龙胎醴苟延性命。”小七不知道韦雪想说什么,也许他在期待韦雪说些什么,但见韦雪始终没有说出口,也只能再次稽首,说道,“旧事如烟,不值再提。今日乃师君羽化登真之期,万望檀越与夫人节哀,勿扰真人清静归途。”
小七重新垂首肃立,仿佛刚才的波澜从未发生,又变回了那个超然物外的静渊道人。
灵堂内,檀香袅袅,诵经声仿佛来自天外。李含光的遗容在素纱后若隐若现,枯槁却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而围绕着他灵柩的尘世中人,却因一场猝不及防的重逢,掀起了惊涛骇浪。前朝的恩怨、隐秘的情愫、失落的武功、身份的转换、道法的超脱…所有的线头,都在这一刻,缠绕纠结于含元殿的白幡之下。韦雪破碎的泪眼中,映着云霆垂首诵经的沉静侧影;而小七宽大的道袍袖中,无人看见的指尖,正微微颤抖着,捻过一颗冰冷的、刻着“七”字的旧铜扣——那是他作为『君子卫』老七时,唯一留下的念想。
乐山携韦雪离开了龙兴观,韦雪回家的路上沉默不语。相同的时代,不同的命运,有些人可以选择,更多的人只能被时代的洪流推着走,而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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