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永恒（卷四完）
“方才，是你信任我。”
“现在，换我来信任你了。”
挚友温和的语调却让姬识冕悚然一惊，他连忙追问道：“你想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帮你？”
吴岚迹道：“有各位好友鼎力相助，穷距原重新焕发生机，但终究治标不治本，清浊失衡的问题不解决，穷距原终有一日会再次荒芜。”
“你的意思是……”
吴岚迹没有回应，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姬识冕的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不妙的预感，看着吴岚迹的笑脸止住了话头。
前有百草、万花两位真君播撒种子、花桥开路，后有陈淼之、李如鱼夫妻琴音与黑鸦齐飞，为种子护航，左有春使叶甘草、画仙吕言若以伟力绿遍山原，右有傅朝青、司清骨携百川从天而降，辟地成河。
姬识冕心中叹服，又不禁忧虑，作为众仙之祖的吴岚迹又要做什么？
吴岚迹捧着业果香炉，指尖的触感有些烫，但完全在忍受范围内。
业果香炉是唯识法师的遗物，附有炼心之法，接触者心怀恶意就会遭受红莲业火之刑，唯有六根清净之人不会感觉到疼痛。
在采莲泽下的地宫里，涵清江的转世觉忏和尚就用无量功德催动业果香炉，抽离自己的先天真气，救下了数十个被掳走的无辜孩童。
吴岚迹深吸一口气，高高托起了业果香炉，皮肤表面有润泽的金光流转，尽数涌入了香炉之中。
“你要干什么！”
姬识冕的脸色当即大变，他能感觉到吴岚迹的功德甚至生生之气在不断涌出，本该绵延的气机一泻千里。
他正想上前阻止，却见吴岚迹轻飘飘地向后一跃，游鱼入水般划出了很长一段距离，避开了自己的手。
见状，姬识冕又一步踏出，瞬移似的出现在吴岚迹身前，却见侧面伸来一只朴素的灰色衣袖，挡在了两人之间。
那是一个长相艳丽到娇媚的女子，但她气质安宁慈和，双眸清澈，让人生不起亵渎之心。
姬识冕认得她，她就是先前将业果香炉扔给吴岚迹的女子，他也听好友讲过这个女人的故事。
她叫明月妨。
明月妨道：“姬施主为何不愿成全吴先生呢？”
在如今的她眼里，人皇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故而只称施主，不唤陛下。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他想找死，我还要成全他不成！”姬识冕咬住了后槽牙，压制着自己的暴脾气。
“可这是吴先生自己的意愿，没有人逼迫他，他所有的选择都是出自内心，也会为他的每一个决定负责。”明月妨又道，“纵使身死道消，吴先生也是为了穷距原，为了人界万千生灵，而作为好友，姬施主难道不是最该理解他的存在吗？”
姬识冕看着已经将双目合上的吴岚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岚迹做的对吗？
对。
他该阻止好友吗？
姬识冕不知道。
“三界众生与众仙之祖，孰重孰轻，姬施主可掂量得清？”明月妨意味深长。
明明已经登临道主果位，拥有了混沌之体，姬识冕却依然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仿佛整个三界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清楚，他当然清楚。
对他而言，吴岚迹比在场的每个存在都重要，但当这些存在成为一个整体时，这个结果就会逆转。
没有比三界众生更重要的了。
“……我才是人道主。”姬识冕恍惚低喃，“就算以身献祭，也应该是我……”
而不是吴岚迹。
穷距原草木稀疏、土地贫瘠，光凭众人合力种下的植物是不够的，甚至这些植物都不一定能种活，就算引百川灌溉，改变也非旦夕之功。
而吴岚迹选择了一条更快的路，那就是利用业果香炉抽出先天真气，以功德为引，以他的筋、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哺育穷距原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
有壶山上的清浊相生阵在，穷距原上的浊气构不成太大的威胁，只要正魔两道修行者的其中一方没有爆发式增长，清浊平衡就不会轻易被打破。
“吴先生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姬施主作为人道主，也该舍弃好友的性命。”明月妨口中吐出的话冷酷到了极点，但她的目光却是温和而悲悯的。
姬识冕喃喃骂了一句，这些不该从人皇嘴里说出的字词顺着朔风钻入了明月妨的耳朵里。
他在说：“去他妈的人道主。”
所以你到底信任我什么？相信我不会阻止你？
人道主又如何，天下第一又如何？姬识冕颓丧地看着吴岚迹，一种无力感淹没了他。
他不是不能阻止，而是为了苍生不该阻止。
凄霜苦雪爬上了吴岚迹的鬓角，漫长的时光洗刷去冗杂的残念，只留下心底静默的凭吊，他已经走了太远太远的路，远到他回头之时，不知目光该落在何方。
他从亘古的蛮荒走到如今，漫长的旅途中，最温暖的东西应该是安眠在时光长河里的故人，和他们耀眼的魂灵。
幸运的是，一路走来，吴岚迹拥有了守护的能力。
天道主曾说过，在他诞生之初，不通七情，不沾六欲，无缘情天恨海，长此以往，神识难定，恐将归于混沌。
在此时此刻，他冥冥中若有所悟，感受到了不曾有过的完整和圆满。
法力源源不断地灌入业果香炉之中，在炉中进行着玄妙的转化，最后从炉内溢出的只有最为纯净的生生之气。
炉身像是包裹着一团火焰，不刺眼也不烫手。
但仔细看去，会发现吴岚迹握住业果香炉的手指已经泛着微微的透明，整个人就仿佛一尊被置于窑中烧制的琉璃。
姬识冕后退半步，展开双臂向上虚妥，以无上道法催动清浊相生阵再度运转。
现在的他无需使用鲸吞海就能掌控清浊二气的流动，短暂的适应后，便能如臂使指，引导着穷距原上的浊气向壶山涌去。
浊气稀薄一分，吴岚迹的压力就减少一分。
楼风一见，也连忙使出二十八奇术，一起转移着浊气。
地面上旁观的修行者们面面厮觑，扫雪宗主冲元子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
“吾虽修为不及仙神，也愿尽绵薄之力，助仙祖人皇成就大业！”
“我！我也愿意！”
“还有我们！”
刚刚平息战火的崇阿关前，有星星点点的光辉闪烁，很快就以燎原之势蔓延，恒河沙数的法术光芒璀璨到压倒了天光。
冲元子、释广妙、苏招财几位正道顶梁柱几乎同步动作，不留余力地施展出鲸吞海之术，浊气汇入了姬识冕控制的黑气里，宛如数条涓涓溪流融入奔腾长河，虽然微小，但仍然是一份助力，聊胜于无。
而实力略逊的洪宥、苗川曜等人纷纷施展本门秘法，上通碧落，下贯黄泉，凝聚恢弘气劲，齐力驱散了笼罩在穷距原上方经年不散的阴霾，接引日精月华，滋养荒原万物。
不知何时，刘白竟已泪流满面，他的瞳孔深处倒影着妖王金乌掠过高空的身影。
没有任何一个神灵插手，即使他们插手，也会发现已经没有其他需要他们的地方了。
见证了眼前的这一幕，吴岚迹的眼神愈发温柔。
你看啊，这叫他如何放得下芸芸众生。
法力即将枯竭之时，他的心口亮起了一点盈盈的碧色，脑后有一面黑一面白的圆盘如月高升，还有云岚白雾般的浩然正气环绕周身。
非人非神亦非仙，浩气禅心两仪天！
一时，儒释道三教齐现，接替普通的法力成为了业果香炉的柴薪。
吴岚迹的身形渐渐虚幻了，虽为魔修，他也是渡过了天劫的仙人之体，灵肉合一，不会像觉忏和尚那样身躯腐朽，而是直接形神俱灭，消散于天地间。
姬识冕悲哀地望着他，残酷的时光在他的瞳孔里凋谢，沉淀下了一些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
时至黄昏，有大片大片鎏金色沿着落日的方向倾泄，用以悲壮、激昂和决心混合成的涂料，给在场的每一位镀上了一层血。
吴岚迹的双臂淡到看不清了，他仿佛成了烈日狂风下的一粒飞沙，稍一错眼，便会飞逝不见。
长发披散而下，身上普通的衣物都被狂暴的法力撕扯粉碎，所幸那件月娘娘所增的的青色外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尚且完好无损。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