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说,他却再也忘不了。新房子丝毫没有旧痕迹,孑然一身的二老王也没有任何一件遗物留下来,按说不会使他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可他每到晚上,完成了清扫任务,回家吃过晚饭,坐到需要分类整理的废物旁边,总是油然地记起了二老王,又总是和当年二老王在世时一样,索索莫莫搭着话儿——
“二子,你瞧这是啥?哈,药瓶子。而今人们富啦,药瓶子比茶杯还好看。二子,舍不得卖了吧?好,依你,留着留着。”
“今年怕又要叫我去开会哩。二子,我再不去了,去了再不沾烟了,另有什么好吃的,我给你带……”
“二子,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接喽喽?在世上,说这是冤孽;如今去了,冤孽灾祸一了百了,该可以好了呀!二子,再说话说慢点。”
“我还是腰疼,还是一遇阴天就疼得直不起身。二子,这也是冤孽,怕也要等到离开这人世才能了结哩!”
“怎么?你的腿疼也还没好?二子,少走路,多在家歇息,你那也是陈伤啊!”……
说着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那脸颊旁的皱纹里、鼻凹里、胡茬上,全挂上了泪珠。
他这么追忆思念,可不是三天五天,一月两月,而是持续了整整两年。
在人世间众多深重的痛苦里,以孤独的痛苦最深最重。
老王扫地仍很认真,拾废物仍很努力,饮食起居明显可见比过去安适,有条理,但老王却一天天瘦下去,沉沉闷闷,没精打采。
大家都明白是什么原因,但谁也没有去提,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帮助他解决。孤独虽不是病,却比任何病症都难以医治啊!
两年后,许是冥冥中一种力量在支使,神州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一九六零年。在这年的春末,拿土地庙改造成的那垃圾箱旁,栽倒一个农村妇女。
这妇女是沛北人,家里丈夫和公婆都“病”死了,她带着个八九岁的男孩从家里出走,想用乞讨找条生路。母子两人拖着两只空口袋般的肚子、四条软棉条般的腿,一步一挨,挨了一天一夜才走了十来里。到了沛市近郊,没遇上一个施主。不是人家不给她,是她看到人家那模样儿也不比自己强,自己不忍心去开口,去伸手,即使开口伸手,也一定是白搭。
孩子不行了,除了眼没闭拢,那呼吸停止了,手脚冰冷,心也好像不再跳动。
这妇女自己也接近了这一步,再也背不起、抱不动他,只好奋力把他拽到路边一丛乱草里,心一横把他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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