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这么说,人家狂战是写的诗文,让薛向跟着写,没问题。”
“对啊,薛向既然大言不惭,目空一切,就得接受这个结果。”
“…………”
支持声与反对声炸成一片。
狂战缓缓抬起手指,开始计数,“一……”
他声音轰然,如锤落鼓。
“二。”
空气轻颤,红楼梁柱似都在嗡鸣。
“三、四、五……”
每一个数字,像一记擂鼓,震在众人心头。
数到“八”时,薛向终于动了。
他缓步上前,走到那块玄胎铁母前,众人屏息,目光一齐聚在他指尖上。
薛向抬手,指尖轻轻落下。
只听“嗒”地一声,极轻,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
那一瞬间,天地静止。
没有罡气,没有波纹,连一丝气流都未溅起。
仿佛那块玄胎铁母,本就是水面,而他落下的,只是一粒露珠。
“这……不可能!”
人群中炸开了。
先前还大声讥讽的世家子弟,尽数愕然。
连沈三山都霍然变色。
狂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信邪,“你敢用灵力。”
他猛地上前两步,整个人的气息几乎贴到薛向身前,感应那铁母表面。
可惜,没有灵力波动。
狂战额角青筋突起,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怒意:“那你到底修的什么炼体神通!不,这不可能,天下不可能有胜过我祖传炼体术……”
薛向不理会狂战,运指如流云。
他写得极快,丝毫没有狂战那般弄得自己大汗淋漓的狼狈之感。
顷刻之间,一首词作已成。
有人俯身细看,高声诵出: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诵声落定,全场肃然,只剩风声扯着帷幕的动静儿。
全场窒息了足足二十余秒。
宋怀章目光炯然,拍案而起,朗声道:“悲秋客真乃盖世奇才,出口便是锦绣文章!”
“我沧澜学宫文曲第一,当横压诸大学宫。”
“与悲秋客同会于今日盛宴,与有荣光。”
“…………”
全场一片沸腾。
沈三山心神俱碎,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爱妾复仇了。
这姓薛的,竟是如此神通广大。
他自忖,便是自己遇到此局,也决计开解不开。
“元君,这薛郎君还是人么”
雪剑凑到雍王妃耳边,低声问道。
雍王妃满脸酡红如醉,满身春情仿佛泄进词意里的料峭春风中,根本不能作答。
魏范乐不支地摆弄着烟袋,笑呵呵地听着众人的奉承,谁叫他是薛向的座师呢。
厅中议论声如潮水涌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很快,赞叹化作了嘲笑。
有人拍着案几,大笑出声:“白骨秘地的蛮夷,也配与悲秋客比诗”
“他那‘杀杀杀杀杀’,怕不是要登上《屠夫诗选》!”
“玄胎铁母倒是至宝,可惜蛮夷写在上面的,全是笑话!”
狂战面如寒铁,目光森寒如刃,却一句不言,手背青筋暴起,似要将玄胎铁母生生捏碎。
他暴喝一声,震动全场,“姓薛的,别以为你赢了。
我不过使了三成力道,明日观碑盛事,再较高下。
我兄长狂北冥,先朝帝子王霸先皆至,但愿你那时还猖狂得起来。”
言罢,狂战斗篷一甩,嗖地离去,留下满堂痛斥声。
狂战退走,厅中便有大量儒生涌至薛向身侧。
有人执着诗稿,有人举着折扇,满面堆笑。
“悲秋客大才,容我献上一篇,若能编入文集,便是三生有幸。”
“请薛兄过目,我这篇《游北山记》,虽不及公子笔意,却也自成小趣。”
“薛兄,我写的是七律《春江夜月》,请您斧正两句……”
片刻间,他被层层簇拥,几乎退无可退。
袖口被人轻扯,衣襟被墨香染湿,四下喧嚣,热闹无比。
有人大声嚷嚷,指责旁人:“慢着!冯静兄,你又没出愿饼,怎好投递文章。若都这般,岂不乱了规矩”
“是啊,我们可是出了愿饼的,薛兄只说和我们这些挑战者联文出集,你们在这儿搅和什么”
“…………”
薛向耳朵都被吵炸了,碰上发扬文名的美事,最是清高的读书人一下子也不能免俗了。
薛向无奈,只能将收集诗文的活儿,让给了宋怀章,他才终于得了清净。
他才从人堆里挤出来,却找不见雍王妃了。
才想喘口气,又有人朝他迎来。
魏范冲他传音道,“小子,名利来了,好好享受。
千万别假清高。
什么时候都是朋友多了路好走,尤其是你得罪了那么多世家子,不广结人脉,路就走窄了。”
薛向深以为然。
当下,他耐着性子,和众人交际。
两个时辰后,他才终于脱身。
薛向从庄园出来时,天色已暗,风里还带着未散的墨香。
“薛郎君。”
薛向转头。
便见雪剑快步走来,“等你好一会儿呢,元君今夜便要赶回神京,来不及和你道别了。
但薛家那头,元君已经帮你沟通好了。
那边也来了薛家长辈,已经把薛师钊弄走了。
那位薛家长辈,想和你聊聊,人在望澜客栈,二楼东厢雅间。
元君嘱咐说,那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辈,你和他聊上就知道了。
元君还说,君子当明曲直之变。”
说完,雪剑冲薛向挥挥手,“我赶时间噢,对了,《上错轿嫁对郎》能不能紧更两章。”
薛向洒然一笑,雪剑足不沾尘,青衣随风,背影一闪,没入街灯深处,只余一缕淡香随风散开。
望澜客栈在城西,临着一条狭长的水巷。
夜色里,街灯映在水面上,风一吹,碎成一层金鳞。
薛向登上二楼,东厢的门半掩。屋内陈设极简,一方楠木几案,数盏青灯,墙上悬着一幅旧山水,墨迹微褪。
窗外的风从竹帘缝隙钻入,吹得烛火微晃,带入淡淡竹香。
他推门入内。
一名老者已在案后坐定,须发斑白,衣袍素净,目光沉静。
令人惊诧的是,他的那张脸,左边光洁如婴孩,右边苍苍如朽木。
其人周身弥漫一种莫名空虚的感觉,令薛向暗暗称奇。
薛向盯着老者,老者亦怔怔盯着薛向,良久才道,“你和元山当年,竟如此相像。是我薛家的种。”
薛向眉头轻蹙,面色冷峻,拱手道:“老先生,有何指教”
老者叹息一声,神情一黯,“我叫薛安泰。按辈分,我是你的叔爷;按血缘,你祖父跟我同一个爷爷。”
他顿了顿,目光微沉,“我知道你不愿听这些,但有些话,不说不行。”
“先说第一件,”他温声道,“薛师钊的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那小子利欲熏心,自作主张,家族并未授意。他仗着嫡支血脉,行事乖张,我已遣人押回宗院问责。”
他伸手推了推桌上的一碟芝麻烧饼,薛向没拿,他取了一块,小口咬下一点,“第二,薛家对你,确有兴趣,冉冉升起的绝顶才子,放在哪个家族,都会被捧成炙手可热的希望之星。
但你给各大世家的印象极差,世家之间的平衡微妙,薛家不愿卷入这些恩怨。所以,他们不会迎你入薛家,但也不会与你为敌。”
说着,薛安泰取出一枚灰色的木匣,轻轻推了过去,“这里是你的祖籍书。”
薛向眼睛亮了。
他和薛师义、薛师钊争锋,处处忍让,就是被这祖籍书束缚了。
事关学宫试,关系他科场之路还能不能继续,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他做梦也没想到,薛家竟然主动将祖籍书送来。
薛安泰道,“此外,你父亲的遗骨,可归葬族陵。你母亲也会被纳入族谱,记作你父亲正室。
若你在修炼上有需求,可开口。资源方面,家族自会积极给予。”
薛安泰又砸出三个大礼包,薛向有些激动了。
头两个,都是薛母念兹在兹之事。
第三个,薛家给予的修炼资源,薛向并不看重。因为他不缺普通资源,而他看重的资源,薛家未必给得起。
薛向沉默片刻,盯着那枚灰色木匣,缓缓开口:“说了这么多,薛家要的是什么”
薛安泰看着他,神色平静,“他们不求别的。只盼有一日,你若真能身居高位,记得自己出自江左薛家。如此而已。”
薛向点点头,唇角微挑,“算盘打得极好。现在不肯让我回归,是怕牵连,被那些世家借题发挥;若我真混出个名堂,又能顺势贴金,说是薛家门下出了个人物。
左右不会有任何风险,这一注下得好。”
薛向顿了顿,“不过,这也公平。换作我当家,也会这么做。”
薛安泰微微一笑,抬手拾取桌上的些许饼屑,送入嘴巴,“你和薛家的那些年轻人真不一样,聪明,但不任性,有大局观。”
“前辈言重了,不过是场交易,我很满意薛家给的筹码,自然会按约定履约。”
薛向说的是实话,他和江左薛家没什么情分。
江左薛家给足了他和他母亲想要的,并明说了自己想要的。
薛向觉得合理,成交便是了。
“聊完正事儿,咱们扯扯闲篇”
薛安泰终于将一块芝麻烧饼吃完。
“前辈有何指教”
薛向注意到薛安泰始终称呼薛家为“他们”,仿佛自己和薛家不是同列。
薛安泰抖了抖衣袖,重新斟了盏茶,目光落在薛向身上,“你如今修到何境”
薛向一怔,“晚辈的修为,不值一提。”
他语气平和,避过正面回答。
薛安泰盯着他看了片刻,似笑非笑,“你看我多大年纪”
薛向打量他一眼。老者须发虽白,但眼神沉若古井,肤色半明半枯,气息既虚且实,仿佛并无衰败之象。
他摇摇头,“看不出来。”
薛安泰轻叹一声,放下茶盏,“我今年八十五了。”
他抬手指向窗外的夜色,语气平淡,“十三年前,便已入化神。”
薛向心头一震,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他在这一路行来,见过的最高修为,也不过元婴大圆满。
化神,那是传说中的境界,是能以神识摄千里、与天地意志同感的存在。
眼前怪老头,自称是化神境,这,这也太恐怖了。
江左薛家,底蕴如斯么
片刻的沉默后,他拱手一礼,神情肃然,“前辈修为通天,晚辈多有怠慢,失敬了。”
这是对绝顶强者的尊重。
薛安泰笑笑,摆手道:“你我不必见外,我对你很是佩服,如果我当年有你这般诗才,也绝不至落得如今下场。”
“晚辈那点本事,和前辈比起来,是萤火比皓月。”
薛向满脸堆笑。
薛安泰看着他,忽地笑了,笑纹陷进那半张老朽的面容里,“实话说,我还是喜欢你先前桀骜不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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