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听了这话吃惊不小：“这位总把头是师兄的外公？”
苏起双眼失焦，不知盯着哪处虚空，喃喃地道：“虽是我外公却老死不相外来，虽是我外公却亲手逼死了我娘亲。遮么我该叫他一声外公吗？”
李方不知向来乐天的苏起还有这一段家族密辛往事，一时不敢答话。
苏起缓缓坐了下来，脸对着诸位师兄弟，视线却垂向地面，沉默了半晌才诉诸于口：“父亲初入赘外公家时，崇拜我外公魄力无双，而外公也欣赏他颇有闯劲，那时母亲满心幸福，觉得世上在没有人能比过她。”苏起说起过世的母亲眼角不经意含了泪光。几个师兄弟静默以闻，无人向他脸上看。
苏起心绪起伏，双手搓在一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后来父亲与外公常常吵架，母亲左右为难，常常以泪洗面，我那时幼小不懂事，初时还为她拭泪，过了一段时间就嫌她哭哭啼啼，不再理她，她便哭得更凶，后来父亲要与外公分家，我自然是向着父亲的，他是大英雄，我要跟着他干大事。后来父亲领着我从外公家出门，那高高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关上时，就像是九天响起奔雷那么大响动，后来还下起了雨，我便分不清究竟是打雷声还是关门声。不过我和父亲淋着雨在街上走了半夜，连一片遮雨的门檐都找不到，我害怕了，又不敢哭闹说要回家，只好靠在父亲身边，那天的雨真大啊，打在身上又疼又冷。”
李方听到这里禁不住伸手拍了拍苏起的肩头。
苏起深吸口气，将搓动的双手放在了膝头，眼中的泪水却滴落下来：“后来我生病了，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父亲找了什么地方落脚，我病了好长时间，在我的病中父亲一点点找到了营生，找到了住的地方，我们父子二人从此便相依为命。后来我大了，才知道让我生了大病的那夜，落雨倾盆的那夜，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也许那天的雨水便是她余生的眼泪，就在那一夜倾倒已毕，便离开这冰冷世间，再无留恋了吧。”
91、虽千万人吾亦往（21）
几位师兄弟听了苏起讲述的旧事，心中无不升起一股酸苦之意，想要安慰他却又无从开口，只听院外车马喧嚣，向外看时，那些寨主管事领着车马陆陆续续循来路离开了。
苏起始终不敢擡头看，然而他所害怕的场景却不会因为他不看就不发生——院外的人马终于完全走光了。即便是苏起不去看，用耳朵听也能听出那静默中透出的悲凉。
他的外公终于也要经受母亲那时所经受的所有至亲之人背离自己的痛苦，然而今日的痛苦不会让苏起内心压抑许久的痛感减轻，相反的像是往枯井中又压下了一块大石，虽不能激起涟漪，却更增凄凉沉重。
苏起知道，即便这些听众不说，心中难免对他颇有微词。
事实也正是如此，师兄弟几人虽然不至互相猜忌，但却各自无法理解苏起的做法，若非他父亲执意离家，如今何至于这般下场。不过反想自身，恐怕事到临头也会一意孤行，多少大错筑在少年意气之上，因一时意气抛家舍业，即便再生悔意，也难以弥补于万一，像这般连爱妻性命都弃之不顾恐怕算不上男子汉的行为。几人俱是少年意气的年纪，听了苏家的往事，虽不甚认同，却各自动容。
便在此时苏起问几人道：“你们说，母亲是因我而死吗？”
这些人哪能答对，一时哽住，连目光也不敢与苏起相对。
这个问题经年压在苏起心头，伴随着他从少年到如今，此时他又以此种形式直面祖父的末日之时，他何其彷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冷雨恣肆的夜晚，孤独和寒冷在唤他回去，但是父亲扯着他的手，让他无法回头。最近，苏起常常在心里问自己，从母亲开始流泪的那天起，有多少眼泪是为我而流的，这些和母亲眼泪一同流出来的心思，他承受得起吗？是不是早晚要偿还呢？这些疑问有时迫使他不敢去享乐，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倒是能让他觉得轻松，他只配过这样的生活，才能赎他与生俱来的原罪于万一。
苏起站起身来，向着几位师兄弟团团一揖道：“待请鲁大夫看罢师妹，我便请他前去九江为我外公诊病。”
几个是兄弟不待他说完便接道：“这是自然。”
苏起惶然四顾，慢慢站了起来，自语一般道：“我一人去院外待会儿。”
李方对他有些担心，他自幼在父亲身边，惯常离家去国，志向研习兵法，而对家人亲情看得很淡，对苏起的痛苦实在不能感同身受，但此时见他神思恍惚，恐怕无人陪同令人难以安心，便在他身后缀着，跟到了院门口，待他缓缓坐倒，便也在他不远处坐了下来。
暮色已然四合，这一时池边林中蛙叫虫鸣渐次而起，越发显得小院所处十分静谧，这静谧却如一口深井，将五人陷落其中，日间所经历的事犹如高高筑起的井壁，将他们与外事隔绝，心中各自回荡着不安与焦灼。在他们彼此之间却陷入一片平静，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