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德佑帝本纪》载:“帝为徐靖之谗所惑,简京营副将秦云,领缇骑三百,星夜查抄谢渊府邸,冀获谋逆实证,以坐其罪。渊位居正一品,总领全国军政凡十有五年,戍边平乱,功在社稷。然其府第萧然,唯积兵书满架、旧甲数领,及赈民借据、百姓感谢信盈箧而已,未尝有寸金尺玉之私储。缇骑目睹此状,无不咋舌震骇,先前构陷之流言,不攻自破。帝披览查抄清单及借据副本,默然良久,泫然垂泪,愧悔交并。然诏命既颁,势难收回,朝野为之震动,忠奸之辨,自此昭然于天下。
史评
《通鉴考异》曰:“古之所谓忠良者,必以清节为立身之本。谢渊处权柄之枢纽,当纷华之俗流,却能躬行节俭,杜私门之利,以傣禄周济贫乏,以私产纾解国难。其‘忠君报国’之誓,绝非虚语,实以一生践之。此次抄家之举,本为奸党剪除异己之毒谋,欲借皇权之手锄灭忠良,不意反为昭雪忠良之铁证。此非唯徐靖之覆辙,实为萧桓之深鉴也。当是时也,民心向背已判,朝堂是非渐彰,大吴社稷之安危,实系于帝之一念间耳。””
归园田居三章
其一
茅檐覆以疏茅,蓬户掩于秋草。
身着短褐,行历霜露。
空厨之内,薪灶寥寥。
清风徐入陋巷,明月悠悠相照。
虽无千金之产,却有寸心之傲。心傲者何?
不慕荣利,独守清高。田园虽简,意趣自饶。
其二
晨兴而起,理治荒秽之田畴。
暮归之时,荷锄披月而还。
菜畦之中,菜蔬疏瘦,然亦为心血所灌。
取来浊酒,浅斟盈杯,聊以自欢。
夜卧布衾,寒意侵骨,无妨。
煮就藜羹,尚可充饥。
闲暇之际,静观阶前秋菊,繁花绽放,仪态悠然。
念及朱门富户,虽肥甘厚味,却失自由之身,实不足羡也。
其三
结庐于郊野之畔,身心与尘嚣相绝。
瓮中未见宿粟之储,案头但有残册之列。
寒松挺立,疏影横斜,似与我相伴。
秋泉潺潺,漱洗石魄,清音悦耳。
安于贫困,坚守素志,岂会因一时之落魄而长叹?
人生之道,贵在适意,田园之乐,自在心间。
玄甲缇骑的靴声重重踏在青石板路上,碎了谢府清晨的静谧。朱漆大门被两名壮汉合力推开时,发出“吱呀——”的沉响,像是不堪岁月与世事重负的老者,在空旷的街巷间发出绵长的叹息。京营副将秦云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绣春刀,刀鞘上的铜饰在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他率先跨进门内,习惯性地抬手按在刀柄上,抬眼扫视四周,却瞬间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与他预设中“权倾朝野的正一品重臣府邸”判若云泥,那股刻意压抑了一路的期待,如同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消散,只余下满心的错愕。
庭院中,一方青砖铺就的天井略显局促,地面的砖块已被岁月磨得发白,边缘处甚至有些崩裂,几株不知名的野草从砖缝中钻出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带着几分倔强的生机,却更衬得庭院的萧瑟。没有雕梁画栋的华美,没有曲径通幽的雅致,甚至连寻常官员家常见的太湖石、名贵花木都不见踪影,唯有一株老槐树孤零零地立在院中,枝桠光秃,皲裂的树皮上还留着往年虫害的暗痕,像一位历经沧桑的戍边老兵,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空气里没有预想中熏香与珍宝混杂的华贵气息,只有淡淡的旧木味,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清冽而沉静。
正厅的门虚掩着,秦云抬手示意,一名缇骑轻步上前,指尖刚触到门板,便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一股浓郁的墨香夹杂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他往日踏入权贵府邸所闻的龙涎香、檀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书卷的厚重与质朴。屋内陈设简单到令人心惊:一套暗红色的红木桌椅,桌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显然已用了数十载,桌角处还修补过,新漆与旧木的色泽差异清晰可见,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墙上没有悬挂任何名家字画,只挂着一幅卷边的《北疆防务图》,图上用朱砂笔标注的关隘密密麻麻,细到每一处烽燧的位置,边角处粘着几层修补的绢纸,针脚细密,显然是被反复翻阅、精心呵护的心血之作;堂中唯一的装饰,是一尊半旧的青铜香炉,炉身刻着“忠君报国”四字,字迹已被常年的香火熏得发黑,却依旧棱角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这是太保兼兵部尚书的府邸?”一名年轻的缇骑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入伍三年,曾随队抄过不少官员的家,哪怕是品级远低于谢渊的地方知县,家中也总有几件鎏金器皿、几幅装裱精致的字画,可谢府的简朴,竟连普通的秀才之家都不如。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其他缇骑也纷纷窃窃私语,脸上的贪婪与急切渐渐被茫然和错愕取代,手中的兵器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分量。
监察御史王宪走上前,伸手摩挲着桌椅的木纹,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质感,没有丝毫打蜡抛光的细腻。他转头看向庭院中站着的谢明姐弟,见两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补丁摞着补丁,身形单薄却依旧挺直脊背,眼神中虽有难以掩饰的惶恐,却更多的是不屈与坚定,仿佛一株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青松。他想起谢渊在朝堂上的刚正不阿,每逢议事,凡涉及百姓利益与边防安危,必据理力争,哪怕与帝王意见相左也毫不退让;想起去年青州瘟疫时,谢渊为筹集赈灾粮款,毅然变卖了祖上传下的唯一田产,自己却领着家人吃糠咽菜;再看看眼前这简陋的府邸,那些被徐靖等人在奏折中反复提及的“私藏军械、勾结叛贼”的谋逆证据,此刻竟显得如此荒诞可笑,像一个拙劣的谎言,不堪一击。
“搜!仔细搜查每一个房间,床底、梁上、暗格,一处都不许遗漏!”秦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异样情绪,沉声下令。他虽心有触动,却不敢违抗圣旨,只能按流程行事。缇骑们立刻分散开来,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动作却比来时轻柔了许多,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清贫背后的赤诚,又像是在无意识地敬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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