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虽是气派,却离皇宫并不近,在青阳门外的孝敬里旁。
这却并不妨碍虞家将信递到晋王府门口。
晋王府的主院,灯火未熄。
韩泽将信传给晋王时,轻轻瞥了一眼趴在床上的主子,只觉得心疼。
六十军棍啊……
皇帝虽是不喜这个儿子,毕竟是亲生的,倒是真狠得下心开口。
若不是那杖刑的侍卫下手轻,那是要出人命的。
也不知道那虞家的姑娘是哪路神仙,自家主子宁可和皇上叫板,挨六十大军棍也要娶。
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如今那姑娘竟然还要逃婚……
韩泽犹豫了好几个时辰,才决定将虞家人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他,走到跟前,却又说不出口了。
“何事?”元衡却是问道。
韩泽擡起眼,“殿下,刚刚…虞家派人来了信,说是岑姑娘她午时出了门,到现在未归……”
元衡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韩泽眼神却飘忽不定,憋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元衡捏拳撑起身端坐,盯着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
“姑娘她无事…”韩泽一闭眼,倒也不忍心说什么逃婚不逃婚的,一口气说完,“只是姑娘走的时候,把周围的人都带走了,出去的时候也未告诉任何人……”
房内静了,许久都没有声音。
韩泽瞄了眼房内的那位,那位在府中连着休养了几日,如今头发散乱着,不羁中却有些说不出的阴郁。
站在这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房内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只听那人说了一句,“虞家的话,不可信。”
韩泽擡起头,忽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这样没错。”
那虞家是皇后的人,自家主子看上的不过是个外室女,虞家弃车保帅,为了挑拨关系舍弃这个女儿,也未尝不可能。
韩泽这么想着,便愈发确信,是虞家在背后搞鬼。
还是自家主子想得多,竟是差点被那虞家戏耍了去!
还是主子想得多啊……
韩泽放下心来,身上的汗也不冒了,未再听到什么吩咐,便转过身离开。
只是还没走门口,却是听到门外的禀报声。
元衡朝门外看去,道:“何事?”
门外的暗卫道:“回殿下,是岑姑娘的事。”
元衡抿了唇,思索片刻,道:“进。”
穿着黑衣的暗卫进门,倒也没闭着韩泽,利利索索跪下。
韩泽下意识站得离那暗卫远了些,复而看向自家殿下。
那暗卫行礼,眼底并没有多少人情,陈述道:“殿下,岑姑娘身边的人来报,说姑娘今日一早送走了身边的婢女,坐着马车离开,临走时未告诉任何人。”
韩泽:“……”
周围寂静无声,韩泽屏住了呼吸。
元衡眼一移,冷冷看住那暗卫,问,“她现在在哪儿?”
暗卫顿了顿,头微低,“郑氏的别院。”
“谁?”
“郑氏六姑娘的别院,”那暗卫解释道:“据属下探来的消息,郑中书令并不知道此事,是郑姑娘自己的主意,但…”
说到此处,暗卫也收住了话。
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他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元衡脸上平静,并无怒色,可在旁人看来,就如同盖了一层阴云。
他一掀眼,那暗卫低了头。
“再不说,自己下去领罚。”
那暗卫道了声“不敢”,如实道:“岑姑娘本意也不是要和郑姑娘走,只是偶然碰到的,今日虞家外有接应的马车,和岑姑娘出去的另有其人……”
说到此处,暗卫也犹豫了。
韩泽手心早已攥了汗,心提到了嗓子眼。
元衡却要问个到底,“是谁?”
“是杨将军……亲自去接的姑娘……”
元衡脸色又白了几分,轻轻咳了几声,似还有不甘,“哪个杨将军,你给孤说清楚。”
“是……”
暗卫嘴动了动,避开他的目光,最后也没说出口,只一抱拳,“殿下息怒。”
元衡并不是那么轻易动怒的人,仍静静坐在床边,头发披肩,闭上了眼。
留在房中的两人谁也不敢动,韩泽愣在了原地,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闪过无数种可能。
忽地,榻上的人呕了一大口血。
韩泽吓得腿哆嗦,颤颤巍巍上前,“殿下…”
元衡用手背抹了下颚上沾的血,手指紧抓着床边,骨节泛起白,头发愈发散乱。
韩泽直着急,“殿下…再着急的事,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元衡一摆手,示意他别说话,自己调整片刻,哑声问道:“她现在还在郑家?”
“殿下放心,眼下还在,有人看着。”
元衡胸口起伏,久久未能平息,须臾后眼神微动,对暗卫道:“你去查,太尉现在何处。”
他说完,眼眸陡然阴鸷,“韩泽,你带些人,随本王去郑家。”
*
远处的别院,水榭中充斥着酒味。
桌上有半坛酒,地下还有一坛喝空的,那只装模作样的玉壶早已倒在一旁。
郑伊湄抱着那坛酒,早已喝的半醉,嘴里念叨着,“我的婚事,当年还是爹爹亲自去崔家定的,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
“崔迟景,寻简,大道至简……”她傻笑了两声,“你知道吗,他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就是不想参与那些纷争,可若不如此,爹爹便不认他。”
郑伊湄说罢,心底一阵气愤,抱起酒坛又饮了一大口酒。
岑璠虽然没她喝的多,却也是醉了。
她头脑昏沉,一只手支着头,倒没胡言乱语,醉的很是安静。
“皎皎,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
岑璠迷迷糊糊,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在山上,没见过什么人,平时常见的也只有寺里的女僧。
如果真的要说,也就只有曾经她假扮的那个晋王了吧。
可自从她知道认错后,便不喜欢了。
她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给她糖,陪她一起等阿娘回来的人。
自父亲走后,她很少遇到那样纯粹的善意,乳娘和槿儿算,还有外祖父,可她们都是亲人。
当年阿娘一声不响地离开,寺里的人看她可怜,让她住在寺中,只有阿湄愿意陪着她,像是黑暗中的一缕春风暖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那笑容她记了很久。
还好,还好晋王将那块儿玉佩还给了她,还好她没认错人。
她找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找到她了。
岑璠轻轻笑了笑,“若是不分男女,你算。”
郑伊湄坐起来些,“算什么?”
“喜欢啊。”
郑伊湄似有不满,“我问的不是这个!”
岑璠又仔细想了想,“我四岁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公子,挺有趣的…”
郑伊湄来了兴致,笑着问,“那现在呢?”
岑璠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来没有说过话了…”
郑伊湄嘟了嘴,又趴回桌上,“好吧……”
……
有着郑伊湄吩咐,蒲菊倒也没有拦着两人喝酒,眼瞧着月上中天才端来醒酒汤,喂两人喝了。
郑伊湄嚷要和岑璠一起睡,蒲菊劝不动,只好将两人都安顿在了主屋。
两人身形相仿,蒲菊拿了件自家姑娘没穿过的,让岑璠换上。
岑璠喝过醒酒汤便醒了一半,躺在床上,只觉得有些困,迷迷糊糊闭着眼。
可睡在一张床上的姑娘却喝了个烂醉,同她一直说夜话,“皎皎逃走,怎么连东西都不带啊?”
“没考虑那么多……”
郑伊湄抱了她的胳膊,“我考虑的都比你多!我真的想过很多次,若是哪天真的被赐了婚,就跟着他一起逃走,云游天下也好,做乡野夫妇也好……”
“可这样会对不起爹爹,也对不起几个兄长,说不定还会连累一家人。”
岑璠低头,轻声问道:“阿湄当真这么喜欢崔公子?”
郑伊湄点了点头,“当然喜欢,从小到大都很喜欢,一辈子都会喜欢……”
岑璠羡慕这样的感情,她拥有不了,可她希望她能如愿。
“会有办法的。”她道。
“晋王已经把玉佩还我了,他答应会帮我们……”
岑璠睁开眼,“晋王?”
“皎皎不知道,阿爹他曾经把那块儿玉佩送给了他。”她将她的手臂抱紧了些,嘟囔道:“还好他还给我了……他也应该还给我,当年若不是我和阿娘,他早都没命了,他怎么有脸不还给我。”
岑璠一直疑惑,那块儿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晋王那里。
如今算是有了些许答案。
她说的当年,是在彭城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岑璠问道。
然而却没有等到答声。
岑璠侧头,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岑璠摇了摇头,拉来被子,给她盖了个严实,自己也闭上了眼。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都在担忧这门婚事,岑璠晚上还真梦到了一场大婚。
那家的院门是一座大楼门,屋顶飞檐嵌着祥鸟,红漆门上铆着铜钉,兽嘴衔环,门外挂着两盏红灯笼。
然而那大婚的场面并不算隆重,女子千里迢迢远嫁而来,院门外却无人迎接,女子的嫁衣也不怎么配得上气派的院门。
女子下了小轿,顺着一旁的小门而入,应当并非正室。
进了院门就更冷清了。
门口那两盏红灯笼,已是这场婚事唯一的点缀。
当晚,女子也没有等到自己的丈夫,屏退了下人,就那么守了一夜。
那对龙凤花烛点终于要灭时,天也要亮了。
黎明之时,女子呜咽出声。
岑璠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如此,起码对晋王,那或许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她不会哭。
可她同情梦中的姑娘。
等了整整一夜,哭的这般伤心,想必是喜欢极了自己的丈夫,也曾对自己的婚事抱过期待吧……
岑璠想在梦里安慰那女子几句,却觉得自己离那婚床上的女子越来越远,接着梦便渐渐消散了。
……
翌日起来时,身旁已经没了人。
岑璠从小到大没喝过那么多酒,睡醒后觉得浑身乏力,嗓子和头都隐隐做痛。
她趿了鞋,环视一圈,在内间都没有找到人。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岑璠披着衣裳,向外走去,“阿湄?”
房内没有人回答,岑璠心底渐渐升起不安,步子快了些,又唤了一声,“阿湄?紫芯?”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绕过屏风,岑璠的脚步却骤然顿住,再也说不出话。
外间的坐床上坐着一个男人,比起前几日,那唇色苍白无色,脸上难掩病态,一袭宽松的藏青色袖袍,衬得五官更加俊美,却似凝了一层冰霜。
他似是在这里等了许久,一直闭目,端坐在暗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绕了一条白色发带。
是那日她落在冷宫里的那条……
岑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不可察觉地拢紧了身上披的衣裳。
下一瞬,他睁了眼,直对上她的眸,刹那间寒芒刺骨。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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