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第78章他知晓这花已然盛开。……
第78章
秋风萧瑟。
许久以前,二人亲手植下的那盆兰花又一次舒展开了柔美的花枝。
静山沉静地点燃了几支香烛,在佛堂之中,虔诚地低念着什么。
他越念越快,手中的佛珠也飞快地转动起来,发出了一道道清脆的碰撞之声。
香烛飘渺着的白烟打着旋儿地消失在空中,珠串断裂开来的瞬间,他阖眼拊掌,垂眸低念道:“阿弥陀佛。”
綦舒曲膝跪于佛前,将手悬于药盅之上,神色淡然,划开了手腕。
……
佛堂的木门开合,綦舒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明蕴之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她道:“感谢的话便不必说了,受不住。”
明蕴之瞧她那副面色发白的模样,抿了抿唇,朝她弯眸一笑。
“自然是要说的,今日之事,还多亏了綦娘子。”
这是齐王想出来的险招。
命数天定,因缘相报,他强改天命,便要承担这逆天改命的代价,承载她原本应尽的命数。
可如果……能再改上一回天命呢?
天命要他亡于何时,如若在此之前,他先一步五感尽失,气息长绝,应了那命数,再置之死地而后生——
几乎在齐王说出这想法的同时,明蕴之的眼前便浮现出了綦舒的影子。
她是亲眼见到她綦舒犯病过的,昏迷在榻上,无知无觉,除了还有些浅浅的气息,就好像真的……与活死人一般。那日所见,迟迟未能从她的脑海中拂去。
綦舒身上的毒,能否作一回那救人的药?
让她犹豫的是,且不论此举何其艰难,是否能成,便是能成,这命数究竟……
她问静山:那日裴彧亦是重伤濒死,也算是顺了那短命之兆,为何醒来,却并无好转?
静山目光悲悯,于佛前静坐许久,答:机缘未到。
那如今,可算得机缘?
明蕴之不知道。
她立于佛堂之外,十月凉风吹拂,送来些桂子清香。
以綦舒之血作引,将毒送入裴彧体内,再以他之内力将毒逼出,破了那死局。静山与綦莫左右护法,若有意外,綦莫会以他的血来相解。
綦舒刚取了血,面色略显憔悴,从内室中出来,感受到那凉风之时,身子晃了晃。
“……当心。”
宽厚的掌心扶住她的肩头,綦莫蜷了指尖,待她站稳,又默默松开。
綦舒瞥了他一眼,目光慢慢挪回明蕴之处,语气一如既往:“不必多想,我帮他,不过是因着他出手大方,是我的老主顾。他若真没了,我的财路也就没了,算不上为了谁。”
她是有一番才能,但若是没有裴彧,她这才能也无施展之处。更何况裴彧出手阔绰大方,她爹两袖清风的,为了她的毒不知找了多少门路,才求来些珍贵的药材,綦家早已入不敷出。
当年之事,若不是裴彧帮她,她也早死了。
“我知晓的,”明蕴之靠近了几步,拉住她的手,温声道:“但还是多谢你。嫂嫂。”
“你……”
綦舒好似被那称呼烫到了似的,身子一僵,从来淡然的神色忽地生了变化。
“你”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掌心发烫,来回瞪了一眼身边的兄妹俩,愠道:“谁要当你嫂嫂!……我要去歇息了。”
綦莫为她披了衣裳,她远远甩开綦莫,独自一人回了客舍。明蕴之转头,看向兄长。
无需多言,目光交换中,綦莫朝她颔了颔首,回到了佛堂之中。
沉重的木门关合,发出了一声闷响。
明蕴之的视线被彻底隔绝,她背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眼,默颂经书。
掌心的玉佩被攥得温热。
耳边,听得远方传来些遥遥的诵经之声。
佛寺钟声悠远。
得知太子殿下因着战事,伤重难愈,于护国寺修养,不少百姓自发地上山,在护国寺外,为他祈福。
他们或熟读诗书,或大字不识,上至大夫,下至田间耕叟织妇,皆携老扶幼,长跪于佛前,稽首叩拜。
有难行山路的,便于家中焚香设案,遥遥望着护国寺的方向,诵经祝祷。
前朝乱了百年,这乱世终结,也不过数十年。
战乱频频,民不聊生,大周真正的安宁,要从太子殿下平定北凉之时算起。这些年来,他所做皆为实事,百姓早已感念于心,极受爱重。无论是永昌运河的修建,还是数场战事的大捷,都深深印刻于百姓心中,实为万民仰赖之砥柱。
那些轻飘飘的,不为上位者所看重的生民性命,却被他们的太子殿下,放在了眼中。
无数经幡随风飘扬。
只愿满城悲愿,可上达天听。
……
裴彧趺坐佛前。
眼前早已是一片虚无,灰白的,空寂的。
眉心骤然一热。
他阖上双目,垂首低眉。
毒已入体。
所有的感受都变得迟钝而缓慢,逐渐接近于无。
思绪无尽下坠,直坠深渊。与那日水中的感触并不相同,他能感受到如同灵魂的撕扯,将他的魂魄生生剥离,五脏六腑好似被一只大手重重揉捏,剖心摧肝,剜骨剔肉般,剧痛一阵阵传来,衣衫被汗水所浸透,鲜血从喉中涌出,滚烫、又冰冷,唯余死气。
这样的痛苦,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每每得见前世之事,便会因此反噬着生命,他这般惯来与苦痛伤病做伴之人,也不得不承认,当真极疼。
他唯一庆幸的是,她感受不到这样的痛苦。
便也够了。
意识逐渐模糊下来,静山的诵经之声随之飘远,化作细细雨滴,飘零而落。
荒僻的西山行宫之中,小小的身影靠着仅有的几根烛火,指读着书卷上的墨迹。
火焰笼罩了那个只在梦中出现的柔弱身影,男人的声音激烈又偏执,强压着他的背脊,“这血海深仇,这无尽仇怨……”
……都要他来报。
裴氏凉薄,庄氏贪婪,如若不想成为鱼肉,便只能做那刀俎,举刀而起。
他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火焰消寂。那小小身躯日渐长成,指骨被竹刺扎得鲜血淋漓,滴落在颜色鲜艳的风筝之上。
他此生算计的第一个人,是他单纯幼小的异母之弟。
他回到宫中,但仍旧只是毫无根基与倚仗的皇子,人人都想置他于死地,多年来,从未见过一丝曙光。
得知他选了明家女,娄寻越怒目而斥:“你不该选她,不该选她!明家远在益州,于你我能有何助力?明家人无知狂妄,指不定哪日还会给你强加个烂摊子,你可还记得你肩上的责任!”
他擦着长剑,收于鞘中:“我记得。”
他心中有数。
他的仇,他的怨,本就不需要搭上他妻子的母族与一生。
沉溺于仇恨之中的,有他一个足矣。
为了活命,为了权势,为了那无尽的仇怨,他拼死杀敌,重伤入骨,血肉横飞。眼前一片模糊之际,他想,若能折于此处,或许也能结束这一切。
结束了,便轻松了。
他闭上眼,却听到了无数将士与百姓的哭嚎。
凄厉,可怜。
“我不想死,殿下……”他的身边,一个伤重将亡的小兵哀哀啜泣:“我刚定了亲事,还有人等着我回家……”
等着他,回家。
裴彧低低喘息,蓦地想到了那个笑得傻气的小女娘。
她还那么小,可知他是她未婚夫婿?
她……可还记得他?
于是他背起那小兵,拿起刀枪,指向那来势汹汹的北凉铁骑。
他剑下亡魂,手中杀孽,早已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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