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杳缓缓蹲下身去为老乞婆搭脉诊病,复又翻看眼睑舌苔,看她皮肤紧绷光亮,伸手轻轻按了下去,按压处凹陷如泥,许久难以恢复,又问了老乞婆一些话,便命孟飞准备文墨,又道:“用秋水笺罢!”
孟飞道:“若用此笺,岂不暴露行藏?”
云未杳笑道:“若有心找我,便是无此笺,我也躲不过。”
小乞丐听不明白他们言中何意,在一旁默默地等着。孟飞自箱中取出文房四宝,文墨并无异处,只秋水笺引人眼目。
小乞丐被秋水笺吸引了去,只见得秋水笺裁制精致,是浅青天水碧色,右下角压印出几笔简单的菊花花纹,乍一眼看去,状若一泓秋水澄澈。
云未杳一径写,一径道:“防己五钱、黄芪五钱、生地五钱、山药两钱许、山萸两钱……”
孟飞仔细听着,心中不觉有了疑惑,便问道:“姑……先生,你前些日子也治了个水肿病人,我记着开的是甘遂、大戟,今日开的却是防己、黄芪这些?”
云未杳微微笑道:“那个病人身值壮年,本质尚好,故正气未损,是以用甘遂诸药,这位婆婆却肺脾气虚,表卫不固,而我恰才也问了,她平日里有晕眩、耳鸣诸症,是以用防己、黄芪。”
孟飞笑说“原来如此”,又将药方交与小乞丐,道:“你去按方抓药便是。”小乞丐接过药方,口中称谢,却不离去。
云未杳知是何故,道:“你是没有银钱,不敢去药房么?”
小乞丐讷讷地点了点头,孟飞道:“你小子有福气,遇到了我们家先生,这笺子往年里少说也卖得十两银子。想那药堂必会有人要买你这方子,如今这世道,你也莫要心狠,不拘多少,卖与他们便是,左右是够你药钱!”
小乞丐兀自不肯信,他连一两银子都不曾见过,何来十两?
云未杳笑道:“他并未骗你,这个药方与笺子倒也值钱。”
看小乞丐并不肯相信,云未杳便命孟飞又给了他一些钱。
小乞丐这才松了口气,向云未杳跪下,连连磕头道:“谢谢先生,先生的先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来生一定为先生做牛做马!”又向孟飞拜道:“谢谢大叔!”
孟飞扶起他道:“报恩是不必了,我家先生不领你情的。倒是若有人问起,切记不可提及你今日所见的一切事来。你可记住了?”
与云未杳相处久了,孟飞深知她的性情。小乞丐并不知孟飞为何如此谨慎,却也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待小乞丐离去了,云未杳又慢慢与老乞婆说了些话,得知她原本住在城外二十里的舒家村,只因甘肃连着两年干旱,百姓竟是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偏官府赋税极重。
百姓走投无路,只得变卖了田地,日子更是凄惨,如今能逃的都逃了。
她本来也想逃往南方,无奈儿子儿媳皆死于饥荒,她一个老婆子带着小孙儿寸步难行,只得进城乞讨。
云未杳听得面色愀然,喃喃道:“我自行医以来,也救治了许多人。只如今来看,一路饿殍无数,只怕终我一生,救治再多的人,都比不得一场战乱灾荒要去的人命多,难怪父亲当年说医生救人无用。”
孟飞听得分明,闷声道:“先生又想多了。”云未杳听了,点点头自嘲道:“是了,我云未杳不过天地间一微末之躯,哪管得了那许多人,许多事。”
因着要赶路,云未杳又嘱咐了老乞婆几句,便与孟飞离开了。
那小乞丐找了间离破庙最近的药堂,盘桓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进去了。
他将方子递了上去,却见里面那人面色一变,与身旁之人不知耳语着什么,又从后堂叫来几个人,都将笺纸翻来覆去地看着,似要将它看出朵花来,心中暗道:他们必是看我穿着以为付不起钱,只是我今天却是有钱的。
小乞丐正要开口,却见里面有人问道:“你这笺子从何而来?
小乞丐正思忖如何开口,又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道:“小哥,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不待小乞丐点头,便向后堂而去。
小乞丐不明所以,看那些人面色和悦,似乎并未因自己是乞丐而有所轻视,便也只好等着。
不出片刻,那位大夫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中年人。
大夫道:“这是我们东家方先生,也是城里有名的大夫,他有几句话要问你。”
小乞丐看那方先生面目慈祥,身材中等,蓄着好看的胡须,只是劈头便问:“写这药方的人在哪里?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向哪里去了?住在哪里?”
小乞丐只记得孟飞嘱咐的话语,只是摇头。
方先生并不相信,又连连问了几个问题,小乞丐一概装作不知。
方先生问不出所以然来,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你遇到的是谁吗?是神医秋主!”
不待小乞丐回答,他自己又叹了口气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小乞丐自然不知秋主是谁。方先生道:“小哥,你这方子卖与我可好?”
小乞丐终于记起孟飞所说之话,遂重重地点了点头。方先生喜道:“那你开个价!”
小乞丐察颜观色,忖道:那黑大叔让我尽管开个好价钱,不知我能要到多少?我便往高里喊价,再跟他们讨价还价,遂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
他原意是要一两银子,谁方张先生一把握住他的手,道:“好,十两,成交!”
他只当自己听错了,那位白须大夫也劝道:“东家,这虽是秋水笺,到底是寻常方子,十两只怕要价太高!”
方先生不以为意,大手一挥道:“天下多少人欲得他老人家的医术而不得,我看它虽是寻常药方,却有许多变化奥妙,十两是值得的!”
又向小乞丐道:“只有一件,你须得带我去看你家病人!”
小乞丐未及开口,便有人道:“东家既买下了笺子,为何还要去看那病人?”
张先生哈哈笑道:“这药方有几处斟酌变化着实古怪,不知他老人家用意何在,说不得,我须得去看看那病家究竟是何情形。”
小乞丐深意喜不自禁,哪有不允的道理,当即便领了张先生诸人往城西破庙而去。
无奈张先生探看了老乞婆病情也参不透药方玄妙,便不得不日日亲自问诊,静观病情变化,竟将她归顾得无微不至。
小乞丐终才明白云未杳用这方笺子的缘故,心下直是感激不尽。
云未杳与孟飞又走了数日才到玉门关。
边城风光迥异别处,天地似乎比别处更为空旷高远。
黄沙万里,边声四起,凛冽的朔风带着边城的肃杀与孤寂肆无忌惮地侵入每一个人的心间。
云未杳这一路行来,除却往来商旅驼队,天地间,竟是再不见飞鸟,不见走兽。一座孤城,带着千年的孤寂与苍凉远远矗立在眼前。
湛若水曾为她演说天狼与西域,也提及了玉关与阳关。
在此之前,玉关、阳关之于云未杳,再多的便只有诗文。
如今,当耳畔响着清脆的驼铃声,当看到被落日余晕染红的玉门关时,她的心间,一股豪迈悲壮的情绪在激荡,眼中莫名地蓄满了泪水。
此处正是许凤卿镇守之地。
当年,晋宁公上官隽以离间之计将天狼分为两部,再扶植弱部,使得两部水火不容,自相残杀,无暇顾及中原,无奈晋宁公冤死之后,天狼两部再合为一部,大举进攻中原。
西北边线守将连连战败,许多城池被天狼攻下,朝廷只有一退再退。边城危急存亡之际,弘逢龙力排众议,攫拔不到弱冠年纪的许凤卿挂帅远征天狼。
许凤卿年纪既轻,且貌若美妇人,十三岁却已入了行伍,更数建奇功。此人深谙兵法,能征善战,堪称不世出的名将,是以二十岁不到便已封帅。
上任之后,许凤卿整顿军纪,力挽狂澜,再将天狼逼出玉门关,连收大片失地,自此威镇西北,被天狼呼为“战神”。
之后,许凤卿便奉命率三十万大军一直防守西北战线。
多年来,西北边城仍有大小战事,只不再危及朝局。
庙堂之中,许氏、弘氏、华氏并称“三贵”。江湖之中,许风卿亦被称为“冬君”,与上官清、云未杳、弄月竹并尊。
日近黄昏,云未杳只得与孟飞先找客栈投宿。因近边城,云未杳早易容成了商人,孟飞形容凶恶,便妆成了护卫,倒也不打眼。
云未杳见得街上时有成队将士持戈往来,皆队容整肃、军纪严明,暗叹道:早就听闻许凤卿治军有方,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跑堂的一路将他二人带至客房,一路道:“幸好你们赶得及,再晚些日子,只怕又要戒严,你们想出关都出不了!”
孟飞奇道:“这是为何?”
跑堂看左右四下无人,悄声道:“是我那相好说的,说许大帅又要跟天狼用兵。”
云未杳笑了笑,朝廷用兵事涉机密,一个跑堂的如何得知,是以并未将他的话在心上,只命跑堂的将饭菜送进房间,用罢便歇下了,一夜无语。
因着出关不易,云未杳只得暂住客栈。孟飞曾随湛若水出关,好容易找到个当地无赖,许了银钱,那人方肯领他们绕路出关。
一切安排停当后,云未杳已在边城住了好几日。那人将他们带至关外,便径自离去了。
云未杳牵着骆驼,登上一个小沙丘,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风沙残冰,除却呼啸的风声,再听不到喧嚣人声。
她仰头望天,心中默默祝祷:老天有眼,让我此行遂愿。若能得冰破果,我余生但有一息尚存,必倾力救治世人。
孟飞辨好方向,便领着云未杳向天狼腹地进发。
云未杳毕竟一个弱女子,且又是初入戈壁,颇多艰难,却仍咬紧牙关撑了下来。
孟飞看在眼里,便着意照拂,无奈塞外本极恶劣,也不过如此。他二人走过戈壁,又不知翻了多少高山,才到了一片草原边缘。
孟飞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帐篷道:“姑娘,爷当年就领着我从玉门关走到了这里。若再去阿克什湖,只怕要请牧民做向导了。爷当年曾救了个赤勒牧民,叫契连大叔,不知他是否还在这里,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云未杳笑道:“去看看罢!”她已打定主意,若找不到那位契连大叔,也须得寻个向导。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那契连大叔果然在此。
孟飞略通西域诸语,好容易才打听对了契连大叔家。
站在那帐篷外,孟飞正要叫人时,帐篷中正正出来一个人,六旬上下的年纪,高鼻深目,胡子花白,身量很是高壮。孟飞定睛一看,喜道:“契连大叔!”
那契连大叔陡然被孟飞唬了一跳,待看清来人,直是喜不自禁,拉着孟飞手笑道:“早起就听到鸟儿报喜,我就想必有贵客到,却没想到是你,湛老弟呢?”
说罢向孟飞身后看,没看到湛若水,却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正是云未杳,怔道:“这位是?”
契连大叔开口便是汉话,很是有些出乎云未杳的意外,孟飞道:“契连大叔年轻时跟汉人做过生意,会说汉话。”
云未杳当即笑道:“契连大叔你好,我叫湛云,是孟飞的朋友。”
她出门在外,为省却麻烦,皆用的化名,这“湛云”二字正是湛若水在君山应弄月竹之急为她胡乱取的,如今便也用上了。
契连大叔乐呵呵地应下了,又用赤勒语向帐篷里高声道:“老婆子,我们的恩人孟飞来了,快出来迎客!”
他也不待里面回应,赶紧又将他二人迎进了帐篷。
帐篷内一股暖意,契连妻儿俱在里面,见了外客也不认生,不似汉人那般回避。契连的妻子也是六旬上下的年纪,立即起身招待,俱是笑容满面。
云未杳忖道:都道外族残暴,看这契连大叔一家,除却衣饰不同于中原,其淳朴憨厚倒与中原寻常百姓没有二致。
坐定之后,契连又道:“湛老弟呢,怎么没有同来?他的病治好了吗?”
一个十七八年纪的女孩子坐过来偎在他身边,盯了孟飞良久才笑道:“孟大叔,你还认得我吗?”这女孩儿说的也是汉话。
孟飞脸有茫然之色,契连笑道:“她是胭脂啊!”
孟飞恍然大悟,笑哈哈道:“我跟爷离开时,胭脂还很小,不想一转眼就长成大个俊俏的大姑娘了,大叔当真好福气!”
契连哈哈大笑道:“哪才一转眼,我都老了。只是我的胭脂,当真是草原一等一的美丽姑娘,多少小伙子上门求亲,奈何她都看不上,我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话虽如此,面上却颇见得意之色。胭脂羞红了脸,却还是向孟飞道:“湛大哥呢,他为什么没有来?”
云未杳听得她称孟飞做“大叔”,偏称湛若水为“大哥”,便多看了她两眼,见得那胭脂高鼻深目,雪肤红唇,双腿修长,形容秾艳,十足的异域风情。看罢,她只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孟飞道:“大叔,我们来天狼,就是为爷的病来的。”又指着云未杳道:“爷病了这许多年,亏得先生救他,如今我们要寻几味药,有一味就在天狼。”
契连听了,看向云未杳的眼中有了几分敬仰之色,道:“原来湛先生是位大夫。你们找的是什么药,你说给我听,我跟你们去找。是了,先生也姓湛?”
因着云未杳多看了胭脂两眼,胭脂只把她当成了鲁莽无礼的青年,心下很是不爽,只听了契连要为湛若水寻药,当下也道:“阿爹,我跟你们一起去!”
云未杳听得契连问询,遂笑道:“我与湛……大哥是有些渊源。”
孟飞便看了看她。
云未杳又笑道:“大叔可知道阿克什湖如何去?”一听“阿克什湖”,契连与胭脂俱变了脸色。云未杳看出不对劲来,试探道:“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契连赶紧笑道:“不为难,我领你们去!”
话虽如此,言下颇有踟蹰之意。话音才落,胭脂噘起嘴道:“以前还好,如今阿克什湖被天狼族占了,天狼人最是凶残不过,水草再好,我们也是不去的。”
原来西域多族杂居,以天狼最为强盛,时常欺负赤勒等小族,契连大叔便没少受天狼的气。
胭脂才说完,契连大叔便道:“小孩子家家,胡乱说什么话!”
云未杳心下一沉,奇道:湛郎说天狼自有王庭,如何又盘踞在阿克什湖?
她并未多问,孟飞已道:“乌里苏才是天狼王庭,又为何会在阿克什湖?盛夏还好,如今冰天雪地的,如何说得过去?”
契连叹气道:“去年年中,天狼老汗王过世,说来本该哈术继位,不想他叔父扎合却夺了大位。两叔侄打了起来,哈术敌不过,就逃到了阿克什湖。”
云未杳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下笑道:“不妨事,大叔只管跟我们指清楚路途,我与孟飞去便是了!”
契连大手使劲摆了摆手道:“那一路上都是天狼族人,没有向导带路,你们到不了阿克什湖。大叔活了六十多年,对这片草原再熟悉不过,你们找我做向导,算是找对人了,包管路上遇不到半个天狼人!”
胭脂还待要说,契连又道:“何况也是为了湛相公,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领你们去!”
云未杳心中感激,乍然瞅见胭脂在契连身后偷笑,才知她用了激将法。
胭脂与云未杳目光一对,登时板着了脸,很是不友善。云未杳看她十分地骄傲,只是暗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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