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杳微微怔了怔,便知他尚不知晓自己收治湛若水之事,忖道:原来弘相爷未曾与他说过湛郎之事,是了,这多少涉及私事,弘相爷自是不肯多言了。当下便安下心来,只含糊应过,却听许凤卿道:“姑娘待少均,当真真心实意。当初我听得相爷说起姑娘去岭南寻药,便想你一介女子,竟有胆量深入不毛之地。当时不过耳闻,如今眼见着姑娘去了天狼,当真佩服之至!”
云未杳心下直是哑然失笑,先前还被定为通敌叛国,如今便“佩服之至”,只她无意多想,只道:“我现有几个朋友正在牢中,与我同行之人叫孟飞,原是一路护我去天狼。另一对父女并不是天狼族人,是赤勒族人,父亲叫契连,女儿叫胭脂,原是为向导,都是老实本份之人,还望大帅明察秋毫,放过他们。”许凤卿哪有不允的道理,当即叫过人来,问明情由,便命放出孟飞三人。云未杳终是松了口气,指着冰破果道:“许大帅可否将此物还我?”
许凤卿笑道:“既是姑娘的东西,我自然原物奉还!”看了看朝阳匕又道:“此物也请姑娘收好!”云未杳思及恰才许凤卿所说之话,垂眸道:“许大帅不怪我坏了军国大事?”许凤卿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此番进击天狼,虽说走了哈术,王师也是大获全胜了。哈术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不足为虑,姑娘亦不必挂怀。”云未杳竟自怔了,不想许凤卿竟为有她开脱之意,复又听得许凤卿问询她救治哈术前后。云未杳只得将前因后果说了,只略去了结拜一事,听得许凤卿直是感慨连连,只道:“姑娘心中无善恶,当真菩萨心肠,不似我等行伍粗人,眼中只有你死我活。我只道那碧血噬心蛊是无解之毒,不想姑娘妙手,轻而易举便解了,当真厉害!”云未杳面色微赧,只略略笑了笑,没有说话。
许凤卿叹道:“姑娘憔悴了许多,这一路只怕委屈你了,你我既有旧交情,何不早些实言相告,也免些许风霜之苦。”
云未杳心中一暖,叹道:“我没有认出许大帅来。”
许凤卿愣了愣,猛地一拍头道:“嗨,都怪我这形容,非但是姑娘,只怕弘相爷当面,也认不出我来。是了,姑娘既得了药,打算何时启程?”
云未杳道:“自是越快越好。”见得许凤卿眼光微动,遂道:“许大帅可是有话要说?”
许凤卿当即道:“近来军中将士多为时气所感,卧病者近半,只怕时疫将生。姑娘是世之名医,不知能否……”
许凤卿话未说完,云未杳便道:“既是许大帅开口,我必效犬马之劳。只是大帅军纪严明,且我本是女儿身,在军中走动多有不便,须得还是男子妆扮。”
许凤卿见得云未杳应允,喜道:“那是自然。”说罢急命人为云未杳安排住处,且又妥善安顿好了孟飞与契连父女。
她原本长途跋涉,又经了一夜折腾,云未杳早已睡意昏沉,只因着在许凤卿军中,她不敢久眠,一大清早便已起床。妆扮完毕,她依旧着一身男装,才一出来,便见孟飞与契连早已在候着她了。云未杳见得孟飞与契连安然无恙,自是大喜过望,略微叙过之后,又道:“契连大叔,怎不见胭脂?”
契连叹道:“我原是来与你道别,胭脂这丫头不肯来,我也拗不过她,只得任着她去了。”
云未杳点了点头,并未多想,笑道:“我这一趟天狼之行,多得大叔与胭脂相助,只牵累你们受苦,我着实过意不去。”
契连爽朗笑道:“湛老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做的这些,算不得甚么,你不必往心里去。若果真放不下,待他病好了,你们一起来草原看看我们,我便很高兴!”
云未杳笑道:“好,待他病好,我们一起来草原看望大叔!”
契连大喜,凑近云未杳笑眯着眼道:“可是说好了,你们一起来,少一个大叔都不依!”云未杳这才明白契连的言外之意,登时面色滚烫,好在有着面具遮掩,倒也看不出来,只是眼中的羞涩瞒不住人,契连只是哈哈大笑,只教孟飞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云未杳嗔了契连一眼,只道:“大叔请稍等。”说罢便回房去了,很快又出来,手中多了几个瓷瓶,悉数交与契连道:“这是我制的一些成药,有治伤风的,有止血的,有治跌打损伤的,还有这瓶缀微露,你向前见过,并不珍贵,倒可以解毒,不过是我的心意。”契连早见识过云未杳医术,且深知缀微露奇效,听她说得清浅,却清楚皆不是凡俗药物,直是喜出望外。
因着错将契连父女当成了奸细,许凤卿又赠了许多金银财物安抚,契连因祸得福,收获不小,自是欢天喜地去了。契连与胭脂归家不表,却说云未杳与孟飞又每日早出晚归,尽心尽力救治军中将士,且又抑下时疫,军中将士直是感激不尽。她在许凤卿军中呆了月余,见得病患皆慢慢痊愈,便打算启程回阆山。许凤卿再留她不住,只得命人设宴饯行。云未杳早是归心似箭,却也推辞不得。
坐在许凤卿军中,周遭将士环列,只是座中列美酒佳肴,眼前陈军歌军舞,境况却早异于之前,云未杳颇有几分不实之感。她并不善饮,许凤卿虽不清楚,却并不劝酒,也不许属僚敬酒,只任由她自斟自饮。云未杳慢慢缀着,心下只是感慨不断。短短数月之间,她两度沦为阶下囚,又两度被奉为座上宾,只怕她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叠加,也远不及这几个月的起伏惊心。
许凤卿着意留心了几回,见云未杳自得其乐,只兀自笑了笑,又看了看她身侧的孟飞,蓦地倾身向她道:“我记得卫氏三娘长随你左右,何以如今是孟飞,她呢?”云未杳便知他是要问孟飞来历,却含糊道:“我与孟飞结识,也是病家的缘故。”又道:“孟飞,敬敬许大帅!”孟飞便满斟一碗酒道:“敬大帅!”说罢便一口饮尽,左右皆喝彩。许凤卿见云未杳不肯多言,便也不再多问,只与孟飞照饮了。
云未杳不敢再与许凤卿说话,装做欣赏歌舞,歌曰:
我将我享,
维羊维牛,
维天其右之。
仪式刑文王之典,
日靖四方。
伊嘏文王,
既右飨之。
我其**,
畏天之威,
于时保之。
此为颂圣之歌,云未杳听得兴味索然。
一位将军持剑上场,向许凤卿抱拳道:“属下愿为大帅助兴!”
云未杳拿眼看去,认出此人来,正是阿克什湖畔下令屠杀天狼族人的那位将军。
许凤卿笑道:“难得培益好兴致,本帅岂能拂你的兴!”
原来此人姓袁名增,字培益,是许凤卿座下极骁勇善战的一位将军。
云未杳慢慢垂下眼去,却听袁增道:“军中有《大破天狼歌》,袁某便为诸位演练此曲!”
话毕,舞乐陡变,军士持戈而舞,歌曰:
长刀向天狂,铁甲淬风霜。
此身已许国,敢以残躯破天狼。
青春去故园,梦里山河望。
此身已许国,惟见明月千里光。
那袁将军便率军而舞,军舞肃穆雄壮,颇有王师威武气概,又有思乡缠绵之情。
座中将军们或慷慨击节,或酣饮高歌,云未杳却想了起阿克什湖畔的屠杀,思绪竟有些恍忽。
一曲竞罢,众将满堂喝彩,那袁将军亦是满面骄傲自负之色,许凤卿便命人赏了美酒。袁增志得意满回到座中,座中将士再复狂欢。
云未杳正思忖如何找借口离开,不想许凤卿却先自起了身,向她道:“姑娘陪我出去走走可好?”话虽如此,却是半点商量余地也无,云未杳只得随他而去,孟飞兀自跟在她身后。许凤卿看在眼里,倒并未多话。
夜中凉寒,好在云未杳早披了件厚厚的斗篷,先便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手脚倒也和暖。许凤卿未带侍卫,独自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云未杳不敢与他并肩,只在后面慢慢跟着,再后便是孟飞。军中寂静,迎面来了一队巡逻之人,那领头小校借着月色辨出是许凤卿,却也严厉道:“口令?”
许凤卿道:“止杀!”
那小校便道了声“大帅”,便兀自领队而去。云未杳暗道:早听闻许凤卿治军有方,如今一看,果然军纪严明。
许凤卿巡视了一圈军营,便向城楼而去。一路之上,又遇了几队巡逻军士,皆以口令相询,许凤卿亦皆答了,那些军士便自离去,并不以许凤卿是军中主帅而有半点讨好,看得云未杳直是暗自佩服。上楼之时,许凤卿若有似无地看了看孟飞,云未杳看在眼里,只好道:“你在这里等我便是!”孟飞自是不肯,云未杳笑道:“你放心。”孟飞遂道:“我便在这里候着,若是有事,姑娘叫我一声便是。”云未杳笑着应下了。
月儿躲入了云层,偶有几点星子闪烁。旷野清寂,没有半点声息,似乎连风也停了。玉门关犹如一头沉寂的巨兽,沉沉地融进了夜色,酣酣地做起了梦。城楼上,许凤卿负手而立,脊梁挺得笔直,伫立良久,只是一语不发。云未杳不远不近地站在他身后,亦默默不语。
知过了多久,云破月出,许凤卿蓦然道:“我最是不爱在夜里睡去。”云未杳不解他话中何意,掂量再三,依旧不言不语,只偷眼看了看许凤卿。眼前的身影无限萧索,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寒清寂。云未杳暗暗叹了口气,许凤卿似有察觉,回身向她展颜一笑。他本就貌若美妇人,早不复初见时的粗糙形容,且此时杀气敛尽,那笑竟有几分媚态,眼中波光流离,令明月无光。
云未杳躲避不及,只得微微垂下了眼皮,心中却忖道:许凤卿之形容,相较苏灵儿或弄月竹,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不是女儿身,否则当真是红颜祸水。复又哑然失笑道:我竟这般看一方统帅,当真放肆了。
她正自想着,却听许凤卿道:“我自弱冠之时,便镇守玉门关,至今已逾十七年。细细算来,在此竟过了六千多个日日夜夜。”
许凤卿淡淡地说着,云未杳静静地听着。他的言语虽平淡,她却听出了几许悲凉与萧瑟。许凤卿拍着城楼,兀自喟叹良久,只幽幽念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云未杳略有错愕,她只道许凤卿身为一方主帅,且又功劳赫赫,心中思想必是报效明堂,又怎应是这满腹的牢骚?原来,许凤卿所吟乃是写下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的范文正公的一首《渔家傲》。当时,因西夏入侵大宋,宋守将接连兵败,正是范仲淹临危受命才力挽狂澜,被西夏人尊为“小范老子”,堪称一代名臣。正是这“胸有数万甲兵”的小范老子,在镇守边关时,目中所见、心中所思、笔端所写,竟不是颂圣英明或鼓舞士气,而是将军征夫的可悲可悯及可怜。然而,这一番悲天悯人的忧国之心,却被人目为是牢骚满腹,称此词为“穷塞主之词”。
云未杳看着眼前的许凤卿,又想起了阿克什湖畔的杀戳。或许,他并不是嗜杀之人。然而,这一场杀戳,当止于何时?
她正自想着,却听许凤卿又道:“六千朝朝暮暮,入目尽是黄沙万里。我最厌倦的,是黄沙万里,偏又看惯了这黄沙万里。时而想,若没了这边城风霜,我究竟该去向何处?”云未杳微微一怔,复又暗自叹了口气。许凤卿又道:“姑娘何时启程?”
云未杳很快道:“清晨便走。”
许凤卿点了点头,云未杳只道是随口一问,不想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幽幽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云未杳心念微动,只浑做不曾听明白。许凤卿微微叹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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