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得孟飞三人皆有愧色,封五叹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想竟在此关头找到了帝台浆,相公当真是吉人天相!姑娘你自去忙,这里放心交与我们!”
因着云未杳在忙,其他人也都不肯去睡觉。好在冰破果与凤凰髓早就炮制好了,且帝台浆不须另外炮制,天色未明之时,便熬好了汤药。这碗药汤是云未杳诸人两年多来的心血,直是来之不易。熬好之后,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小心翼翼跟在云未杳身后。云未杳端着药汤下了洗髓窟,孟飞诸人紧随其后,都要亲眼见着湛若水饮下。
云未杳慢慢喂湛若水喝下了,过了片刻为他诊脉。众人只道湛若水将要得救,不想云未杳竟微微皱了皱眉。三娘看出异色,道:“姑娘,这药可起了作用?”云未杳强笑了笑道:“一时半会儿哪会见效?再吃两剂再说。”众人倒也没有多想,却不知云未杳心下已有了不好之感。
云未杳本强自镇定,哪想连服三日的药,湛若水体内的毒依然未得清解,而脉象却越发容易诊出了。三味奇药已所剩不多,非但云未杳焦虑,连着三娘诸人也看出了异常。这日大雪初霁,阆山异常地冷。云未杳的心,是更冷上了三分。
这日,她摒退众人,陪着湛若水道:“湛郎,我找到了那三味奇药,却也救不回你。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无用。”云未杳呆呆地坐着,蓦地失声痛哭。三娘与孟飞诸人本不放心,隔着不远看着,如今见她痛哭流涕,三娘最先心疼了,赶紧过去道:“你能做的已经做了,湛相公便是……便是……想来,他也不会怪你的!”
孟飞不知说甚么好。原本,他好几次都以为无望了,不想却又绝处逢生。他唯一料不到的是,原以为最不可能集齐的奇药集齐之后,湛若水服下却毫无用处。他胸中有蓬勃的怨气,然而,当看到哀伤欲绝的云未杳时,那怒气又发作不出来,只回身狠狠砸着石壁发泄。封五蹲在地上,狠狠地揪着头发。
云未杳默默流泪,蓦地失神嘲笑道:“甚么狗屁神医,甚么狗屁秋主,如今我最想救的人却救不回来。三娘,我学这一身医术有何用,有何用!”
三娘从未见云未杳如此消沉沮丧,一时心中大恸,急道:“当然有用,你到底救了那许多的人!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湛相公……是了,许是还服两剂就好了,你切切不可灰心!”
云未杳摇头道:“没有用的。若有用,服第一剂时便当有成效。如今已是第四日了,依旧无法解毒。以如今的脉象看,再有两三日他便要醒了,若醒了,当便是有解药,也是药石罔效啊!老天,老天,你为何给我希望,却又让我无路可走?”
三娘无话可说,只是陪她流泪。云未杳道:“湛郎说过,若我无力救他,便取下生死针,不再做那活死人。你让开,我……我要为他取针!”
孟飞与封五诸人听了,皆愕然望着云未杳,却并未阻止。云未杳挣扎着起身,颤微微地伸出手欲为湛若水取针,却因着心中大恸而不敢取。如是几次三番,皆不能成。云未杳闭目凝神,便要再取,秦用却急匆匆进来了,道:“师父,柳嫂子和柳五哥来了。”
云未杳此时已充耳不闻,三娘道:“大雪封山,他们如何来了?”
秦用道:“庸医乱给柳五哥用了药,他快不行了!”
三娘便向云未杳道:“取针不急在一时,且你现今这情形,只怕会害了湛相公。柳嫂子既在此时求上了你,必是大事,先且出去看看!”
云未杳也不知是否听了时去,半晌才痴痴应了一声。三娘暗暗叹气,将她慢慢扶了出来。柳嫂子和柳五哥被秦用安置在了药房。柳五哥中等身材,有着山里人的壮实,眉目间又有几分斯文,只如今面色黄赤,嘴唇干裂,眼下一圈青乌,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且不停地咳着。柳嫂子正抹着泪,见得云未杳出来,便如遇救星一般,急得一把扯住她的衣衫道:“你可看看你五哥,原本好好一个人,就吃了几天的药,便成了这个样子!”
云未杳已渐渐恢复了神智,遂先安抚了柳嫂子,方才为柳五哥诊了脉,又看了他的气色与舌苔,心下便有了数,问道:“近来可是受了凉?”柳嫂子道:“可不是么?冬至那日,他起了个夜,便受了凉,第二日跟我说身子有点重,因着你家里有病人,不肯来打扰,便去镇上甘大夫那里拿了两副药。”
云未杳便道:“药方在哪里?”柳嫂子赶紧拿了药方出来,云未杳看了,向柳五哥道:“冬至里,你都吃了什么?”柳五哥便道:“左不过是山里采的补药。”云未杳便又细问了,柳嫂子便详细说了,都只是常见的补药,并无异处。柳嫂子道:“这也是他吃甚么,我便吃甚么,我却好好的。”
云未杳看不出异样,只好道:“除却补药,五哥还吃了甚么?又或服药时,他又吃了甚么?”
柳嫂子想了想又道:“每次他吃了药漱了口,都直喊渴,我不敢给他茶吃,只好另煮水给他。是了,他嫌水淡,我便加了落落草。”
“落落草?”云未杳眉眼一亮,道:“果真是落落草?”
“是。”柳嫂子怯怯道:“未杳,是这落落草害的么?”云未杳便点了点头,柳嫂子奇道:“落落草山里寻常见的,穷人家没钱买茶吃,还常煮了它当茶汤。山里人人都吃的,咱们吃了多少年都是无事,如何现今便要他命了?”
云未杳道:“落落草原本无恙,只不能与药同服。与药同服,会改药性。”说罢又擎了那张方子道:“甘大夫的药,原也无差,是治风寒的,无奈五哥吃了落落草煮的茶汤,那药竟成了治风热的。如此南辕北辙,五哥想好也好不了。”
柳嫂子后悔不已,跺脚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给他喝。”说着便流出泪来。柳五哥却笑着安抚她道:“不必忧心,未杳女不是已诊了出来,我不会有事的。”柳嫂子拭泪道:“你可要治好你五哥,若他有个好歹,我就不活了!”
秦用笑道:“柳嫂子且放心,师父诊了出来,五哥便不会有事。”
云未杳道:“只要五哥不要再喝落落汤,依着甘大夫的方子,不出三日,便就好了。”见三娘只是瞪着她,只好道:“恰才为五哥把脉,发现五哥脾胃颇有不调,一则是长期痼疾,再则是近来调理失当,我便再加两味药。”说罢便斟酌加了苍术与藿香,众人方才安心。
一帖药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柳五哥的气息便浓重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柳嫂子笑道:“未杳女的医术就是了得,那甘大夫果然是庸医。”
云未杳本就心事沉沉,听罢不喜反忧,只幽幽道:“甘大夫并非庸医,说来,我才是。”三娘看在眼里,却又不知如何劝解。柳嫂子笑道:“你哪能与他一样。甘大夫可知道落落草会改药性?可知道落落草既是好的,又是坏的?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未杳本没精打采地应付着,听柳嫂子说“既是好的,又是坏的”,又思及落落草能改药性,脑中陡地灵光一闪,喃喃道:“阿耨多罗、无上……无上?无上之道,无阴无阳,无生无灭,无净无垢,无黑无白,无正无邪,无善无恶……无善无恶?无善无恶?哈哈哈哈……无善无恶!无善无恶!无善无恶!”
众人见她似癫若狂,迥异于往于的自持冷静,皆担心出事,只三娘轻声道:“不要打扰姑娘。”众人便只有静静候着。
云未杳只是仰天哈哈大笑,直笑得众人皆生骇然之意。笑罢,云未杳一把抓住柳嫂子道:“柳嫂子,你当真是我的救星!”柳嫂子怔道:“你……你怎么了?”又向三娘道:“她怎么了?”
三娘深知云未杳正为湛若水伤神,此时状若癫狂,只怕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跟柳嫂子解释。正自犹豫,云未杳却道:“我知道如何救湛郎了!”说罢便撵开了众人,只将自己关在药房之中。见她如此,孟飞、封五并三娘、秦用皆有喜色,只柳嫂子与柳五哥依旧茫然。众人不敢打扰,只守在门外。
云未杳将自己在房中关了整整三天。这三日内,柳五哥已好了许多,便与柳嫂子告辞归家,只孟飞诸人等得坠坠不安。若再不能解湛若水的毒,待他醒来,便药石罔效了。第三日上,云未杳终于从药房出来,命三娘诸人服下了天纯丹,接着又命他们服下了缀微露,这才敢开炉煎药。
众人皆自惊奇,却也依言行事。云未杳将药煎好,又亲自端下洗髓窟。封五望着那碗黑黢黢的汤药道:“姑娘,它果真能救相公?”并非封五不信她的医术,而是之前失败太多,他并不敢抱太多寄望,然则若此番再复无效,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云未杳不答反问:“你可知道,这碗解药叫甚么名字?”封五看了看孟飞,又看了看三娘与秦用,皆道不知。云未杳沉声道:“它叫……阿耨多罗!”
“阿耨多罗?”孟飞失声道:“这……这可是剧毒之物!”
“不错!阿耨多罗既是剧毒之物,也是解治剧毒的灵药!”云未杳淡淡道:“想来,这便是无上之道:无阴无阳,无生无死,无善无恶。”
三娘听得是阿耨多罗,便要替她,云未杳沉声道:“剧毒之物,你也敢碰!”她端碗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孟飞再有犹疑,云未杳却再不肯理他,只小心翼翼喂进湛若水口中。待一碗饮下,云未杳将碗交给三娘道:“在地下深埋三尺,切不可让人畜碰着,否则必死无疑。”众人见她疾言厉色,皆极慎重。
孟飞最是焦急,道:“姑娘,爷现今如何了?”
云未杳没有说话,复为湛若水诊脉。众人坠坠不安,皆不看湛若水,只死死盯着云未杳。云未杳初时凝眉,只不多时,便微微地笑,笑不多久,复又流下两行清泪来。众人见她又哭又笑,皆有些糊涂了。半晌,云未杳才放下湛若水的手,走在洞底正中,敛容向天拜道:“皇天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封五喜向孟飞并三娘、秦用道:“姑娘的意思……姑娘的意思……是,是相公有救了?”
孟飞也是喜形于色,又紧紧攥着双拳,不敢多语。三娘只微微地笑着,秦用亦是惊奇之色。
云未杳连磕了三个响头,方向孟飞、三娘、封五及秦用道:“皇天终不负我,湛郎好了!”
此话一话,众人皆欢呼出声,思及三年辛酸艰险,复又喜极而泣,尽皆拭着泪。孟飞道:“爷既然好了,为何还未醒转?”云未杳笑道:“不必担心,皆是未取生死针的缘故。湛郎中毒日久,体内尚有余毒。待余毒清解,我取下生死针后,他便会醒来。”
孟飞听罢但向云未杳纳头便拜,直磕得云未杳不好意思起来,忙唤封五扶他起来,岂料封五也磕个不停。
秦用道:“师父给湛相公服下的是阿耨多罗,莫非这便是以毒攻毒了?”
云未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直看得秦用一头雾水。三娘道:“阿耨多罗能解阿耨多罗之毒?”
云未杳便道了声“是”,秦用便道:“阿耨多罗是稀世剧毒,所用毒材自是难得一见的奇毒。除却弄姑娘那枚断甲,师父在阆山之上,哪来毒材?”
云未杳笑道:“正是帝台浆、冰破果与凤凰髓。”
封五抢道:“这三味可都是世间解毒的奇药,如何便成了毒材?”
“不错。帝台浆、冰破果与凤凰髓,任谁一个,都是稀世的好药材。”云未杳道:“只炮制之法不同,药性便不同,毒与药,不过一线之隔。”
三娘道:“原来你那三日关在房中,是为炮制出毒材来。”
云未杳叹道:“是,只是时间仓促,未能尽其毒性,不然便是这一副药下去,便能解了湛郎体内之毒。说不得,还须得两三天。”
话虽如此,众人俱是一阵欣喜。孟飞想了想道:“只是这三日之期已到,生死针可还有效?”
云未杳笑道:“毒已解了大半,无碍了。你们放心,湛郎醒来,便在这两三天。”
孟飞直是喜上眉梢,只道:“姑娘是如何想到以毒攻毒的?”
云未杳笑道:“说以毒攻毒并不十分对。两年多前,我初遇湛郎时,便诊出他之所以中阿耨多罗而未死,是中毒之前便已中毒。”众人便都点了点头,云未杳又道:“当时,我只以为是阿耨多罗克制了他体内先前所中之剧毒,而那毒又消减了阿耨多罗的毒性,是以湛郎未死,只有几处疑点想不明白。”
封五道:“是何疑点?”
云未杳便道:“但凡是毒药,便是被另一种猛药攻治,却总是难以根除,是以脉像上都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偏我却未在他体内查出另一种毒药。”
三娘想了想也道:“是了,姑娘初时为湛相公诊治时,为了试探他是否是百毒不侵,还给他服过箭毒木液。”
“是!”云未杳笑道:“箭毒木液亦是剧毒之物,见血封喉。若是以毒攻毒,我必能在湛郎体内诊出见血封喉的痕迹,但偏偏那毒药在他体内,竟是无影无踪了。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莫非……”秦用脑中灵光一闪,有了想法,见得云未杳笑眯眯地望着他,立时便有些不好意思。
“秦用,你想到了?”云未杳笑道:“你来说。”
秦用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师父向前便已说了,自然便是阿耨多罗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封五便有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只孟飞道:“既是解药,可姑娘恰才也说过,阿耨多罗是剧毒!”封五便又跟着点头。
三娘想了想道:“孟飞所言不差。姑娘,你是如何想到阿耨多罗也是解药的?”
云未杳笑看向秦用道:“你再告诉大家,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何意?”
秦用陡然记起扬州小园初遇云未杳时,她亦说过此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阿耨多罗散三藐三菩提,‘阿’即无,‘耨多罗’为上,‘三’即正,‘藐’即等,‘菩提’即觉,是为‘无上正等正觉’。阿耨多罗,便是无上之意。”
秦用一番解释非但没有让众人明白,反越发地糊涂了。云未杳笑道:“这也多亏得柳嫂子提醒。”众人便越发好奇了。云未杳只好道:“五哥误服了落落草,那落落草虽是山中寻常之物,却能篡改药性,将治风寒的改为治风热的。”众人便皆点头头。云未杳又道:“是以柳嫂子便说落落草‘既是好的,又是坏的’。这正提醒了我。”
秦用笑道:“是以师父便想到了阿耨多罗,既是无上之意,便是无阴无阳、无生无死、无正无邪、无善无恶。既如此,阿耨多罗是剧毒,也是解药,既能害人,也能救人。”
云未杳便有称许之意,道:“若只视阿耨多罗为毒药,而非解药,便不能解释箭毒木液之事,而一旦将之视作解药,之前的疑惑,便迎刃而解了。”听此一语,三娘与封五皆已明白,只孟飞钻进了牛角尖,兀自抓耳挠腮。云未杳见了笑道:“这般说罢:阿耨多罗是遇毒药,便是解药,遇解药,便是毒药。”
孟飞拍掌笑道:“原来先前爷服下阿耨多罗是毒药,如今再服,便是解药了。”
云未杳笑道:“也无不可。”
封五瞪了眼孟飞,想了想道:“照姑娘所说,那苏灵儿给相公下的,究竟是毒药,还是解药?”
秦用道:“师父诊出湛相公中阿耨多罗之前便已中毒,阿耨多罗自然便是解药了。”
秦用话音一落,孟飞先自跳了起来,瞪着双眼道:“苏灵儿恨爷入骨,只会害他,怎会肯救他?”
封五也附和道:“不错,她实实恨极了相公。”
云未杳沉吟良久道:“是是非非,只有她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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