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有如静潭映月,一点漆瞳黑得纯粹,最妙的是眼尾那抹天然的绯色,不施胭脂而自带华彩,鼻若琼瑶,山根处一道莹光流转,朱唇不点而丹,将雍容与清冷柔得恰到好处。
曲恒细瞧片刻,不觉在心中暗叹:簪缨之女果然风骨天成,这般敛贵含威的骨相若叫他在街上瞧见,也定会忍不住多看两眼,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琼楼玉屑堆砌出的尊容傲骨吗?
曲恒想入非非之时,瞧见戚荷眼中闪过的不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啊,实不相瞒,曲臻临走时特别交代叫我不要偷看这纸上的内容,但我好奇得紧,还是偷偷取出来看了,事后也在医术上查了,却愣是没查出个名堂......”
“是避子汤。”戚荷打断他道。
“啊?”曲恒一愣。
戚荷于是盯着他又重复了遍,“我服用多年的伤身之物,便是避子汤。”
曲恒惊异于戚荷的坦诚,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嗷”了声,点头道:“原来如此。”
气氛的走向开始变得古怪,戚荷杵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说起这些,可曲恒的反应又着实叫她困惑,于是黛眉微蹙地质问他道:“你难道不好奇?不好奇我为何要多年服用那伤身的汤药?”
“不......好奇吧。”曲恒闷声道:“县主甘愿损折玉体也要服用此药,定是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况且这般决绝手段,也与曲臻那丫头如出一辙。”
提到曲臻,数月以来的忧思再度浮上心头。
闲话说够了,戚荷想,她也是时候问出那个问题了。
“所以,曲臻如今到底在哪儿?她......还好吗?”
曲恒长叹一声,转过身道:“这个问题,恐怕连我都回答不了。”
留意到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浮上哀愁,戚荷心头一紧,跟着追问道:“你是她兄长,连你都不清楚她的下落?”
“那晚她在轩辕殿内手刃侍卫,事后还背上了逃婚的恶名,前些日子梦州城里到处都是奉命捉拿她的侍卫和衙役,但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威胁。
“据说当晚,苏家还遗失了一本重要的账册,上面的东西事关半数朝臣的身家性命,从那时起,锦庄遭贼不下十数遭,曲臻知晓这些后果,所以两个月前,她返回锦庄将这金钗与药方交给我后,没过多久就与梁有依乔装出城了,她答应我安顿下来后会传书以报平安,可直到今天,我都没收到她的信......”
曲恒的嗓音越说越低,末了指腹在案脚反复摩梭着,眸底一片黯淡,他转过头,瞧见戚荷满面愁容,又勉强挤出笑容,安慰她道:“不过县主放心,有那姓梁的在,曲臻想必出不了什么差池,有朝一日若我收到她的信,也会登门告知于县主。”
戚荷沉默许久,深深将头点了两下,而后从里怀取出那本账册,嗓音里带着愧疚:“其实我今日前来,除了询问她的下落,也是想将这本账册交给你。”
曲恒犹豫着伸出手,半道又缩了回来,“这是......”
“这便是你方才说的那本账册。”
戚荷道:“那些贼人之所以潜入锦庄,要寻得想必也是它。那夜曲臻将这账册交于我,本是想我借这上面的罪证与许冠堂和离,但轩辕宴过后,短短数日许家便失了半数亲信与门客,许攸之急于结交新贵,又不想与戚家交恶,索性不再刁难,允了和离之事,因此,这本账册我自始至终也不曾示与他人。
“我看过这本账册,如曲臻所言,轩辕宴实乃结党之窟,从当朝阁老至六部堂官、乃至梦州七品县令,皆在其中蝇营狗茍,若贸然将这账册呈于公堂,只怕未至三司会审便已落入虎口,而我虽顶着金安县主的虚名,身边却寻不出半个足够托付此事的柱石之臣,所以,我怯了。”
戚荷将头深深埋下,侧颊沉入烛晕,睫羽低垂。
初阅这本账册时,她本欣慰于曲臻对她的信任,感激她竟愿这阎王帖交给自己处置,但很快,心中那挥之不去的畏怯又叫她自惭形秽,她开始厌弃自己,愧于没有曲臻那样的勇气,手中虽捧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利器,却连捧稳的胆气都消磨尽了。
注意到戚荷捧着账册的手微微发颤,曲恒上前一步,将账册接了过来。
“若是效仿城中散信,将这账册上的内容誊抄后再散于百姓呢?”
戚荷道:“这法子我不是没有想过,可若散出的不是原册,公堂只会以构陷谋逆论处,就算此事能传到当今圣上耳中,他也定会明白,朝堂蠹吏虽多,却如朽屋梁柱,若一日拆尽,只怕民心惊雷未平,庙堂血雨又起,届时,天下恐生大乱。”
曲恒思忖片刻,叹服道:“还是县主考虑得周全,这账册虽理当公诸于世,可眼下时局不稳,民心已容不得再下一道惊雷,若县主嫌这册子太沉重,曲某可代为保管,他日县主若想好了对策,再来问我取回便是。”
“罢了。”
戚荷被曲恒安慰了一番,忽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她上前将账册夺回,音韵又恢复成片刻前的清冷,“你也说了,锦庄近日没少遭贼,若是如此,还是放在我那儿安全些。”
戚荷说罢不再流连,擡步走向门口,末了回身道:“曲公子答应我的荷包可要放在心上,若是许久不见答复,我可是要亲自登门来催的。”
曲恒笑着拱手道:“县主之托,曲某可不敢怠慢。”
曲恒没有食言,不出五日,他便登门送上了荷包。
那荷包以月白软烟罗为底,其上绣着三两茎青荷,近蒂处用退晕针法,由黛青转作艾绿,瓣尖还以盘金绣勾出极细的轮廓,日光下便会浮起碎金流光;藕荷色的抽绳结着双耳同心结,尾端各悬一枚错金铃,铃内无舌,曲恒解释说,这是怕惊扰了戚荷读书。
曲恒离开后,戚荷对那荷包爱不释手,细瞧才发觉荷包夹层内还绣着半阙《采莲曲》,针脚比别处密了三分,怕是熬坏了眼才成就了这点心意。
在那之后,曲恒成了戚荷府上的常客。
他会将许老先生留下的课业搬去戚荷那里做,每每那时,戚荷便会命人备上茶点,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探讨布艺绣法,不时聊些梦州城内的趣闻,不觉聊到月升日落,戚荷便留他用过晚膳再走;曲恒不来的日子,戚荷便借着询问曲臻近况的由头到锦庄去寻他,每次登门,戚荷都会带上点心分给庄上的绣匠,日子久了,连许老先生都说,戚县主是锦庄的贵人。
至于曲臻,每逢戚荷问起,曲恒总会叫她再等等。
“前日她来信说,在岭南北郡盘下了一处店面,待打点好了便叫咱们过去喝开市酒,应是快了!”
“昨日我收到曲臻的来信,她离开北郡了,下一步要去哪儿还不清楚,再等等吧。”
“好消息!那丫头在祝县接手了一间书铺,应是很快就能安顿下来,再......等等吧。”
“祝县似乎不太顺利,她又启程去别处了,再等等吧......”
——“再等等吧。”
那是曲恒提到曲臻时最常说的话。
戚荷留意到在那些重复的字眼中,曲恒眼里的希冀与豁达渐渐被磨光了。
戚荷深知女子从商的艰难,她想,曲臻定然对曲恒隐瞒了不少过程中的跌宕磋磨,而那些为数不多流于纸面的,也尽数被曲恒咽入腹中,不肯在她面前吐露半分。
但他毕竟是曲臻的兄长,戚荷明白,这点儿烦忧他总会扛过去,正如他手中的针线,当细密的丝线层层复上布料,忧思也终会化作沉敛。
在那之前,她也不吝对他莞尔一笑,温声劝上一句,“无妨,我们再等等。”
只是,寒来暑往,星霜荏苒。
戚荷没想到,他们这一等,便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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