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玄度双手紧扣,多年前,为了查清当年先太子反叛一案,他的确到过济阳王城。当时年轻气盛,做事不够周全,查案途中被彭城王的人盯上。为绝后患,他赤手空拳,杀光了那批人。
“去过。”贺玄度如实道,不过却没有告知原因,他不想柳舜华牵扯进这些事中。
柳舜华也不再追问,叹声道:“皇上说,他看到过你杀人……扭断了那些人的脖子。”
贺玄度浑身一僵,想到昨夜洞中柳舜华的反应,沉默良久,才道:“蓁蓁,你怕我,是吗?”
冷风吹着脚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哀鸣。
他也不懂,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可怕的?
大概是娘亲去世那天吧。
西竹院内,孤影摇晃,他跪在娘亲床头。
娘亲脸色惨白,冰凉的手抚在他小小的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着他的名字:宁儿。
一丝温热溅在他的脸上,他睁大双眼,看到无边的红色在眼前蔓延。
娘亲的手慢慢垂下,看着他的眼哀怨又凄楚,她还想说什么,可头一歪,倒在冰凉的玉枕上。
他拼命摇晃着娘亲的手,却再没得到一丝回应。
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黑暗中走出,将他一步步拉入黑暗,他怕极了。
他冲出屋内,向着正厅跑去,他要找父亲,找父亲救娘亲。
屋外,丝竹声声,笑声朗朗,屋檐处红绸似血,天地一片喜色。烟花骤起,璀璨光华照亮半壁高宅。
他站在回廊处,静静地看着屋内的父亲。满座宾客举杯相庆,觥筹交错间,父亲望向程氏,眼眸似水,温润生光。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一瞬,他好像明白了,父亲根本救不了娘亲。
他一步步往回走,正撞上出来玩烟花的程嘉良。
烟花炸了程嘉良一身,他怒极了,唤来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将他牢牢按住,像狗一样跪在地上。
他们将烟花塞在他的手里,然后点燃。
他吓得大叫,朝着屋内喊着父亲,拼命挣扎,然而小小的他根本推不开那些敦实的孩子。
烟花炸开了,在他的手中。
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哭终于引来了父亲与众宾客,程嘉良抢先告状,拽着烧烂的衣袍,说他故意将烟花扔在他身上。
程氏眉头蹙起,淡淡说了声“扫兴。”
父亲不由分说,命人将他拖回房间。
他被人拖着,手中的血流了一地,一滴滴,像是为寿宴庆贺的红花,鬼魅而妖异。
他想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同娘亲一样,死在了这个无声的暗夜里。
……
从那以后,他便知,相府不再是他的家。
这里只有淡漠,凉薄,他这条命,在父亲眼里,一文不值。
他擦干眼泪,装乖卖巧,讨得祖母欢心。
他戴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具,时而纨绔,时而良善,时而暴戾,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本性如何。
他原本就打算这样过一生,可偏偏遇上柳舜华。
她教他为自己而活,陪着他出生入死,像一束光,照进他沉寂黑暗的世界。
他敛去骨子里的阴冷,淡漠,贪婪地抓住那双温暖他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他越来越想做个正常人,撕掉那些虚伪的面具,在日光下,堂堂正正地好好为自己活一遭。
他想为她折春日第一枝春桃,冬日拥炉共饮一盏茶,就这么一直地老天荒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怕,他怕柳舜华看透他病态的扭曲,于是一边试探,一边隐藏。
庭院覆着一层薄霜,枯槁的海棠树下,贺玄度坐在轮椅上。
霜风掠过,他眼睫轻颤,清俊的轮廓显出几分破碎感。
他擡头,望着她,像刑场上的囚徒仰望刽子手即将落下的刀光。
柳舜华沉默,脑中一片混乱,他这算是承认了?
她怕吗?乍然听到刘昌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确是怕的。
她见过两世的贺玄度,一个清冷绝尘,光风霁月。一个肆意张扬,桀骜不羁。
可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贺玄度,冷漠阴狠,出手毒辣。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异样的?
如今回想起来,在凉州,遭遇假山匪劫掠时,她便隐隐感觉到,他射出的那一箭,的确带着强大的杀意。
断腿后再回来,他虽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她就是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直到他一箭射穿程嘉良,设计他断腿,又差点杀了张毅,随手解决那些刺客。
这些事,他做起来,未免也太轻车熟路了。
她明白,那些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想知道,当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终结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到底是怎样的心境?
她自以为了解贺玄度,却发现,她从未真正走入他的生活。
果如刘昌所言,贺玄度体内藏着一只猛虎。
见她沉默,贺玄度终是忍不住开口。
“蓁蓁,你后悔了,是吗?”他声音极淡,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是要融入雾气中。
他垂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掌心被生生掐出血痕,却觉不出疼。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头。
头顶海棠枯叶落在肩头,他却连拂去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念头朝他疯狂叫嚣:
她一定是后悔了!
若是她后悔了,他就……
一阵冷香飘过,柳舜华蹲下身,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她抓起他冰凉入骨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
“我怕的不是你杀人,而是怕你被杀人的快感以及暴戾裹挟。”
贺玄度愕然擡头,眼中有光闪过。
柳舜华一笑,“你听好了,要嫁给你,我从不后悔。眼下不会,日后更不会。”
贺玄度,别怕。
我可以将你一点点拉出泥潭,就像上辈子你对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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