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梁元序若是强行提亲,宋家长辈自不会拒绝,但他没有,他尊重宋音璃的拒绝。
现在,宋音璃把满心的疑惑问出来,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担心,一种无法言表的忧虑。
虞兰芝回答她的疑问:“自从他救了我,我纠缠过他一段时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并没有因此看不起我,后来梁夫人失言,我们两家不太来往了,他给我写了一封充满歉意的信,告诉我他的母亲不对,因为我长得特别漂亮。信纸上有淡淡的月叶香,他的字好看极了。”
特别漂亮其实就是一句补偿,一句恭维,但他这么说,虞兰芝就幻想是真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叫他序哥哥了,在人前躲着他,那样的话,我阿娘就会放心。”
宋音璃:“……”
黑暗中,宋音璃徐徐伸出一只手掌,探向虞兰芝的脸庞,潮湿,有液体在往下滑落。
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顷刻间都合理了。
宋音璃恍然大悟,然而她终归也是一个不比虞兰芝大多少的小娘子,尚不足以应对如此复杂的状况,只觉得心惊肉跳,惶惶然。
“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知道不?”
“我知道了,璃娘。”
“千万不要让陆宜洲发现。”宋音璃幽幽道。
一旦闹出什么丑闻,陆家,不,陆宜洲本人也可以让芝娘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上。
“陆宜洲早就知道。”虞兰芝裹紧丝被,“正是如此,他才对我益发刻薄,不过他很想甩掉我,就默许了这件事。我们商量过,等一个合适的契机退亲。”
虞兰芝心里有怨有憎,也有理智,在评价陆宜洲时竭力的公正,不美化也不丑化,“但凡他心术不正,有的是法子解决我,可他没有,偏偏要走一条给每个人都留有余地的路。”
“他不是真正的坏人。”
只是对她不好罢了。
只是对她刻薄了一点,无耻了一点。
其实每个人对待不同的人态度皆有差异,在璃娘面前,或许他又是另一番嘴脸。
本着这种想法,虞兰芝评价时才没有一竿子将他打死,不过也不想再帮他。
屋外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间动物的叫声,帐子内一片安静。
“璃娘,你介不介意?”
良久,虞兰芝小心翼翼询问。
即便璃娘总是表现的无所谓,不在意,可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一问,问个清楚。
也只有此时此刻才可以,将来再想知道,就会变得难以启齿。
宋音璃摇了摇头,“不介意。”
“坦白说,你的想法吓我一大跳。”她回握住虞兰芝的手,笑道,“人有时候很怪,自己习惯的,一旦被别人分享了,多少会有些不适。可我也没有很想嫁给梁元序,况且他是人,不是谁的私有物,我不会让自己的独占欲坏了心性。”
“我也会像你一样,不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嗯,我相信你。”宋音璃道。
虞兰芝把头轻轻靠近她,“我还有阿爹阿娘,能嫁给梁元序最好,嫁不了我就乖乖听从长辈的安排。”
也就是她都明白,不胡来不硬来。
宋音璃莞尔,想了想,推心置腹道:“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容得下未婚妻三心二意,陆宜洲答应你是一回事,心里有没有芥蒂就是另一回事,之前怎么样已过去,无法挽回,从此以后,当着他的面,你收敛一些。”
“嗯。”虞兰芝也有些后怕。
“你很清楚,将来多半还得嫁陆宜洲,那不如把他哄好了,他开心,你的日子自不必说也舒心,何乐而不为呢?不然,他真把亲事退了倒还好,怕只怕他不退。”
那将是虞兰芝的地狱。
虞兰芝生生打了一个寒噤,抱紧宋音璃手臂。
次日,大家各自收拾,有同行的,也有走其他路的,三三两两,满载猎物离开了这片广阔又富饶的田庄,踏上归途。
经过一晚姐妹夜话,虞兰芝成长不少。
当陆宜洲走过来搀扶她登上马车,她就客客气气道谢,如同来时,共乘回家。
将来再有什么事也会与他有商有量。
走一步是一步。
等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果。
但不管怎样,她都得把陆宜洲这条退路放端正。
切勿得罪。
璃娘有句话极有道理:做不成夫妻不要紧,可也不能变成仇人。
虞兰芝趴在窗口瞅着路旁一排排的树木花草,从眸中飞速消失,马儿跑的真快,三天三夜过得也真快。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在陆宜洲眼皮底下打盹。
昨夜一直谈心,天亮前才恍恍惚惚眯了会眼。
不知过去多久,路况陡然颠簸,她晃悠悠睁开眼,赫然发现陆宜洲坐在对面,抱臂,一动不动,目无波澜,直视着她。
把她吓得清醒大半。
“你干嘛像鬼一样盯着人——家。”最后一个字被她灵活地拐了两个弯,放柔了十几倍,勉强抵消下意识的凶神恶煞。
陆宜洲移开视线,“你怕我?”
虞兰芝“嘁”了声,“我只怕鬼。”
“你不知道昨天我有多开心。”陆宜洲喜上眉梢,喜形于色,简直是心旷神怡。
“开心呗。”
“我们一群人进山打猎,各个身手灵活,当时我就叹道幸亏没带你,你想啊,我骑马你骑驴,一不留神我把你踩了,多尴尬。”
虞兰芝牵牵嘴角,配合地笑了下。
“其实不会骑马挺正常的,你也不用自卑。”
“我没自卑。”
“你可以学的。蓁娘知道吧,就是那个身量跟你差不多的,请我教她,我稍微一点拨,她就懂了。”
陆宜洲口中的蓁娘温婉蓁,宋家郎君的表妹,箭术骑术相当不错,正因如此才敢随从郎君进山打猎,其他小娘子基本就是在田庄里玩耍。
“她不是会骑马,还用你教……”虞兰芝不解道。
“会不会的有什么所谓,反正我也不是真心想教,她也不是真心想学,我们主要是为了打情骂俏。”陆宜洲笑呵呵道。
虞兰芝由衷地赞叹:“你可真是个禽/兽啊。”
“哪里哪里。”陆宜洲谦虚道。
两个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没再讲话。
虞兰芝坐立难安。
陆宜洲怎么知道的?
马车越走越慢,照这个速度何时才能下车?
祸不单行,连天老爷也凑热闹不嫌事儿大,半路骤降倾盆大雨,车夫慌忙给马儿套上斗笠蓑衣,告知陆宜洲先到前面歇脚的亭子等一等,这种疾雨来得快去也快。
于是后面乘坐下人的车辆也跟着驶向亭子附近。
这下不知又得耽搁多久。
虞兰芝已然坐如针毡,对面的陆宜洲不是陆宜洲,是一个熊熊燃烧的泥炉,把她架在火上烘烤着,煎炸着,直至焦糊发黑。
陆宜洲笑道:“你,这是哪儿不舒服?”
她总共挪动了四次圆圆的小屁/股,挪得他有种难言的燥热。
虞兰芝道:“车里太闷。”
“已经开了两扇窗。”
“还是闷。”
“憋坏了我可担不起,劳驾你自己去外面,凉快。”
“我这双鞋,光是绣工就撵上半年的脂粉钱,沾不得水。”
“我背你。”
虞兰芝眼底迅速飞过一丝戒备,说话都客气了三分,“那哪儿能,跟您尊贵的玉背比起来,我这是破鞋,不必不必。”
说完,一琢磨,不对劲。
难以置信从自己嘴里蹦出“破鞋”二字,脑子被陆宜洲踢了?
讽刺无比。
陆宜洲果然满目鄙夷,偏过头,深深望着窗外。
你才是破鞋。虞兰芝咬着牙,在心里骂。
仿佛能听见她心声,陆宜洲头一转,深邃的黑眼睛亮得像宝石,灼灼盯住她。
虞兰芝浑身一凛,像只炸毛的猫儿。
陆宜洲毫不怀疑,倘若他敢动她一下,她就跳起来抓他。
“每次,不都是你欺负我,”他轻声问她,“我何时伤过你?”
虞兰芝:“……”
“你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的东西,命好的公子爷陆宜洲,这辈子都不会懂的。
虞兰芝干笑一声:“笑死,我会怕你?”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才不慌不忙收了势头,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终于可以行车。
一个时辰后,虞兰芝和仆婢一根头发丝也没少,被陆宜洲完璧归赵。
虞二夫人由衷地微笑,目光柔和,对他的好印象逐日递增。
这趟收获颇丰,鹿两只,野雉数只,另有三张狐貍皮,其中一张还是白到不掺一根杂毛,全部献给了虞二夫人。
虞兰芝两眼发亮,去摸那白狐皮子,不意扑个空。
陆宜洲将皮毛收好递给下人,对虞二夫人恭敬道:“三张差不多够您在冬日做套护具,不够下回我再给您打。”
没有我的吗?虞兰芝后知后觉。
虞二夫人眉开眼笑,不吝言辞把陆宜洲从头夸到尾,留他用晚膳。
“那就叨扰您了。”陆宜洲拱手道谢。
“这孩子,真乖觉。”虞二夫人看女婿,越看越爱,“芝娘,陪七郎喝茶去。”
说着就要亲自去趟厨房,以免新来的厨娘拿不准姑爷的口味。
待她和一众仆婢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虞兰芝才喃喃道:“两张皮子就够了……”
“够了也没你的份,你又不稀罕。”陆宜洲没回头,拔腿就走。
十日后,陆府送来一箱冬日衣料,貂皮羊皮狐貍皮,还有一件白狐斗篷,洁白如雪,毛绒绒,摸一下柔软如云,暖烘烘的,再大的风雪都能扛住。
陆宜洲没说给谁,但谁都知道那是给谁的。
虞兰芝抱着仙女一般美丽的斗篷,如梦似幻,又愧又爱。
真的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撒手,连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口,然后为这样贪婪的自己深深惭愧。
不过这个小娘子很快又把自己安抚好,喜欢漂亮的斗篷没有错,收下漂亮的斗篷也不代表贪婪,而是陆宜洲欠她的。
那么多冷嘲热讽,不是白挨的。
这碗饭就该她吃。
她抱着毛绒绒的斗篷,在陆宜洲如影随形的视线下跑回自己房间。
仿佛没说谢,脊梁骨就挺得很直。
冬月初四,大雪,郊社署大小官员赶往圆丘,准备冬月初十的冬祭,皇后首次担任亚献,虞兰芝等十位斋娘首次登台辅佐。
紧张在所难免。
临行前,虞兰芝把信笺交到小厮手中,写给陆宜洲的,大意就是展信悦,她将去圆丘参与冬祭,归期十五,勿念。
总算有了一点为人未婚妻的自觉。
陆宜洲阅完信,重新折好放入怀中,挑了根最大的红萝卜,“吃吧,你未来的女主人要去做大事,待她回来再介绍你们认识。”
漂亮的小黑马卡嚓卡嚓啃萝卜,自由垂下的尾巴悠然摇摆,皮毛油光水滑,宛如发光的玄色丝缎。
原是准备的一匹小白马,更漂亮。
不意陆宜洲中途改主意,换成这匹黑的。
黑色才配黑心肝的坏丫头。
小黑马的红萝卜将将咬一半就被人类丢在地上,它一脸懵圈,尽管长得黑,却很可爱,尤其发呆的时候,人类为它取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叫小呆。
喂了一半就失去心情的陆宜洲十分低落。
可是怀中有她写的信,是她的,那燃烧心底十余日的怒火就被熄灭了。
他怔怔按住心口,芝娘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的,至少知道给他写信了。
本着原谅她的心情,这日晚,陆宜洲睡了一个好觉。
恍如重回青幕山梁家的田庄,芝娘坐在六角亭的木栏上荡着双足,他走过去,戳破梁元序的幻影,取而代之站在她面前。
她没生气,张开双臂跃入他怀中,小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像只撒娇的猫儿。
“你怎能这般轻浮?”他咬紧牙,红着脸。
“你不喜欢吗?”她蓦地捧住他的脸,像亲梁元序那样也亲了他,柔软的唇贴在他唇上。
陆宜洲身形微晃,瞬间觉醒,一动不动。
“喜欢吗?”她问。
“喜欢。”
“还骂我不?”
“不骂了。”
梦里,他竟如此窝囊。
可是窝囊也有窝囊的好处,那样她便允许他碰,不碰她还不乐意,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天色破晓,陆宜洲比平时早起半炷香,冲进净房,换下衣裤,再出来时,额头挂着水珠。
卯正,三等婢女照常走进七公子房间,洒扫整理,完毕再将该换洗的薄衾被褥和贴身衣服带回去清洗。
自从公子年满十五,院子里的妈妈便独揽清洗他贴身衣物的差事,不让小丫头片子碰。
因为第一个接触的婢女又惊又怕,拿去问嬷嬷公子里裤上沾的什么?
嬷嬷眼一瞪,小丫头一凛。
嬷嬷冷声道:“公子长大自然就有的东西。今儿你只来问我,算你懂事,若是跟别个嚷嚷,你的造化可就到头了。”
婢女连忙跪下请罪。
此后,陆宜洲的贴身衣物就不再由婢女经手。
言归正传,三等婢女把公子换下的衣物全部折进箧笥,眼皮都不擡,视若无物,交给赵妈妈,功成身退。
赵妈妈是大夫人最信任的老人之一,唯一的缺点是有些洁癖,反倒适合伺候极为讲究的陆宜洲。
这日,赵妈妈委婉地提醒大夫人,是不是该在公子成亲前找个贴心人儿。
大夫人摆摆手,“找不了一点,老太君恨不能把他院里的母苍蝇都撵出去。”
赵妈妈只好闭嘴,自是不好意思道出公子十余日遗了两次。
憋坏了吧。
陆宜洲憋没憋坏犹未可知,虞兰芝这厢却是要憋不住了。
教引嬷嬷拍拍她的小肚子,“让你屏息凝神,不是真让你不喘气,不喘气那还是人不?”
虞兰芝深深吸了口气,喘气是肯定要喘的,只是过于紧张,呼吸跟着凝滞了。
初十就要站在皇后的身边,着实让这群小娘子既雀跃又紧张,面面相觑,又攥着手心不语,连平时最为叽叽喳喳的梁萱儿都变得安静。
别看平时一个比一个娇气挑剔,真上场却是一个比一个认真的。
帝后下榻圆丘行宫,一干闲杂人等不得出入,在此办差的每日需经重重关卡,一道一道验明正身,核对门籍,这种级别的防御要是能被人攻破,天下早就大乱。
明明梁元序也在其中,怎么跟人间蒸发似的,无论虞兰芝如何打听,也没机会见到他。
多么固执的拒绝。
越是如此,她越不让自己消沉。
做女官是因为他,但这些她坚持到现在,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的事并不会因失去他便放弃。
反而要做得更好。
这样,将来,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面的话,她就能昂首挺胸,神气十足,而不是灰头土脸,灰心丧志。
虞兰芝捧着《太常寺要录》,翻看着梁元序朱红的笔迹,将书册按在心口,微擡下巴,一瞬不瞬望向窗外枝头唱歌的小鸟。
多普通的小鸟,灰扑扑的羽毛,可是它很开心呀。
她低头,盯着自己海棠粉的的高腰笼纱裙,这是戒掉粉蓝色的第五天。
并没有多么难戒,海棠粉本就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粉蓝色却是她的心脏第一次为男孩子怦然且疼痛的颜色,是梁元序多情的眼眸。
她摸了摸自己的裙褶儿,如同把不为人知的思念也抹平了。
冬月初十,崇邺冬祭。
幢幡宝盖,祭乐高扬,作为擒贼有功,受过褒奖的斋娘,虞兰芝站在了第一排,皇后和她之间仅仅相隔了五步远。
十七岁的虞兰芝第一次目睹了传说中的龙凤:大瑭皇帝和皇后。
威仪万千的衮服翟衣绚丽夺目,裹着无上权力浸淫出的压迫力,令人不敢直视,但华服之下,他们长得与祖父祖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对看起来更严肃更威风的老人。
冬祭结束的第二日,帝后起驾回宫。
斋娘们则要等三五日再动身。
待行宫恢复往日的氛围,几名斋娘才露头坐在廊下晒冬日的暖阳。
叶斋娘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皇帝也会老……”
是呀,皇帝居然也会老。
在许多人眼里皇帝应是没有生老病死的烦恼,甚至不会如厕的。
小娘子们思绪乱飘,心有余悸。
庆幸六年前皇帝就不再选秀,不然她们之间必定有人要入宫,那么老的皇帝,她们同时不寒而栗。
叶斋娘左右瞧一瞧,表情鬼祟,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句:“辰妃今年才二十八,跟我大姐姐差不多的年纪,怎么就与皇帝一见钟情了呢?”
二十八岁,在小娘子们的眼里不小了,相当成熟,是大人,可是放在六十余岁的皇帝旁边,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呀……
小孩子怎么会爱上那么老的大人呢?
虞兰芝想不通,这里没有小娘子想得通,大家便不再讨论。
她们更好奇辰妃的美貌,据说人间绝无仅有,倾国倾城。
虞兰芝小声嘀咕,嫁给比祖父还老的皇帝,辰妃的家人得多心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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