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止,我早说过,只要你一日还没能杀得了我,我便会追着杀你一日。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撕碎你的神魂,算是为我当年眼瞎的日子赎罪!”
随她话音,两道如世上最亲密的恋人一般相拥在一起的身影,滴着满身刺目的血红,自那被砸出的深坑之中缓缓腾起。
血网如同活物一般,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舒展,暗红的血光映照在巫真苍白而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映着她身上迎风猎猎翻卷的一袭红衣,却不带森然,亦没有妖冶,有的,只是满身的霜寒与冷漠。
这样的巫真师姐,是璃音以前从未见过的。
至于商止师兄……
他正背对着她,头颈无力地垂落在巫真的颈间,叫璃音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也无暇揣度他此刻的心绪神情,双眸只紧紧盯锁着那张徐徐展开的血网:巫真师姐适才假意挡剑,才终令商止放松了一息戒备,以血灵之网锁住了他和那最后一只魔葫,为他们创造了夺葫的机会!此等良机,他们绝不可浪费了!
不等她开言,虞宛初显然也已会意了,一个扬鞭,手中的阎王扣便向着血网中那最后一只挣扎不休的魔葫直直甩了过去。
鞭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精准地将葫身死死缠绕进了它的结里。
璃音心里一块大石刚要落下,却见虞宛初反手攥紧鞭身,手背上青筋都跳了起来,显是在奋力回拽。
“虞姐姐?”她心头一跳,一股不大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虞宛初望向她,也是眉心紧蹙:“夏姑娘,这鞭子……我好像拽不回来了。”
而那张暗红的血网仍在不断扩张,血线丝丝缕缕,如有生命的血色藤蔓,一寸一寸,攀住了虞宛初手中拽不回的那一根阎王扣,但它还不停止,甚至向着空中那无尽的阴鬼,疯狂伸展了开去!
璃音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不,这不是单单用以困锁的血灵之网,这分明是血灵之阵!
师姐是想要祭出神魂,开启血灵法阵,与那些阴鬼,与那六只魔葫,与这天地间被商止带来的一切邪物,同归于尽!
“师姐!不要!”
璃音心急如焚,魔葫入网,掌中的结印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松开,她声嘶力竭地叫喊,想要向前奔去,可气力早已耗尽,只踉踉跄跄奔出一步,便双腿无力地跌跪在了地上。
“师姐,快停下!我们有办法,有更好的办法!你不要……”
不需如此,他们明明已经全都计划好了,他们想出了更好的办法,为的就是不再像前世一样,不再去献祭谁的神魂!
可师姐却仿佛听不到她的话一样,双臂一擡,一个魂印便要在她掌中结出。
璃音脑子里嗡嗡乱响,拼命挣扎着还要起身,可终归是太慢,太慢了!
就在巫真手中的血灵魂印将成未成的这一刻——
砰!
湛蓝的冷光一闪,破军锋寒的刃面狠狠拍打在巫真脑后,竟是直接将她敲晕了过去。
摇光长臂一捞,便在巫真软倒时一把提住她后领,面无表情地将她往璃音身边拎了过来。
璃音忙接住巫真瘫软的身子,也顾不上计较摇光这般动作对师姐的不敬了,只觉心绪跳崖般过了一遭,听着怀中巫真平稳的呼吸,瘫坐回地上,狠狠松了口气。
忽听一旁的虞宛初惊声:“夏姑娘,他要躲进那魔葫里面去了!”
璃音惊猝擡头,只见被困锁于血灵网眼之中的商止,竟突然神魂离体,化作一道月白色的流光,猛然向那魔葫微张的小口钻去!
不好。
璃音脑中念头转得飞快。
血灵法阵,魔葫,还有他身上必定拥有的昆仑镜残片……
商止这是以为他们要使用血灵法阵绞灭于他,于是准备效仿她九百年前的脱身之法,将他自己,还有那六只魔葫可能被血阵绞碎的神魂,都通过昆仑镜,一起逃往另一处时空!
九百年前,她曾成功从血灵法阵之中逃脱过一次,旁的仙子神君们听说了,都觉不可思议,却也都不知就里。而商止曾在她病榻之前细细盘问过每一处细节,她是如何成功的,他却最是一清二楚的!
“虞姐姐,待会只管捆住我,烧!”
什么?
虞宛初尚未会意这突如其来一句话中的意思,璃音已当机立断分出一道神魂,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影,追着那一抹月白色的暗魂,纵身投入了葫口之中。
“夏姑娘!”
正惊愕间,听见边上摇光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来:“琉璃净火。”
琉璃净火?
烧?
虞宛初当即恍悟过来,左手仍是执鞭,牢牢捆住那六只魔葫,同时右掌一翻,便将那一盏玉虚琉璃灯提在了手中。
人和葫芦,本来就都是要烧的。
如今人进了葫中。
那便连葫带人,烧!
夏姑娘这是要她将她与商止两抹神魂一起摁死在这葫芦里,然后直接用天火将这六葫一人一并驱焚!
反应过来之后,她便再不迟疑,指尖轻轻挑开灯罩,琉璃净火那一小簇幽紫色的火苗迎风即涨,经她娟娟灵力催动,升腾出一缕又一缕细袅的白烟来。
紫火幽幽,映在摇光黑静的瞳底,衬得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愈发深不见底,看着叫人心底莫名生出不安来。
虞宛初知道他是挂心葫中的璃音,缓声宽慰道:“神君宽心,夏姑娘有青玉留仙裙护体,本体也还在此,想来当无大碍的。”
摇光没有回话,只是静默注视着那一缕缕袅袅的白烟悠然舔舐着葫底,良久之后,才忽在幽咽的夜风之中,低声说了一句:“她最不喜欢火的。”
明明是那么怕火畏热的一个姑娘,却一次又一次,从凡火到天火,真正以身蹈赴,甘受火焚。
上一次,她本可以逃,可以随时抽身而退,可她却没有。
这次,只要放任巫真祭出神魂,照样可以将那六只葫芦剿灭,可她不肯,她哭喊得那样悲痛,让他连多一息的袖手都再无可能。
惘山那一座高高的祭台,还有那祭台之上,烈烈火光之中,那个少女单薄而又倔强的身影,此时此刻,映着那幽幽的紫焰,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就在这时,璃音残留在外的身体蓦地剧烈痉动起来。
“阿璃!”
摇光连忙俯身下去,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破军斜飞而来,剑尖朝上,引动星辰本源之力,向她体内轻缓地注入。
但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她的魂力早已耗空了,而他为她注入的神力不知为何,全都只如泥牛入海,几乎完全没有效果,甚至似乎,隐隐地,他还感受到了她对他神力的排斥。
重为璃音渡起灵力的云上真人显然也感觉到了,皱起眉来,怪道:“怎么回事,方才与小五一起给姐姐输送灵力时,还不是这样的。”
摇光却听得心中一动。
虞宛初凡人之躯,为什么她在时可以,他和小蜀一神一仙,却反而不可以?
他忽而想起,阿璃在他后院习射落日神弓之时,曾与他提起过后羿临终前启发于她的一句领悟:以仙制仙,以魔克魔。
欲在魔葫之中克制魔魂,越是精纯的仙力神力,恐怕越不是她想要的。
“阴煞之气。”他收起破军,擡眸,“她需要补充的是阴煞之气。”
此时此刻的璃音最需要的,不是磅礴却尚需转化的神力,而是能直接化用为魔气的阴煞之气!
云上真人看一眼虞宛初,了悟过来,只是……
这野岭荒山,一时要去哪里寻够如此之多、还甘愿全部渡送给姐姐的阴煞之气?
小五歪打正着,勉强能算,可她如今正在“执灯”,根本腾不出手来,而且只一个小五,恐怕也不够与那一位魔神相抗吧。
正在她惶然之际——
哗啦。
一幅长长的画卷,竟蓦地从璃音袖中飞了出来,在幽冷的山风之中,在璃音微挛不止的身躯后面,徐徐长展了开来。
画中千山万壑,晴空流云。
一只健壮黝黑的大掌率先探出,带着与那肤色并不相称的轻柔,将掌心轻轻按在了璃音的肩头。
李三娘。
虞宛言跟在她的身后也出来了,沉默着,也将自己一只手掌搭了上去。
再然后,无数双手掌,有大有小,有的年轻细嫩,有的已经布满茧痕,一只,一只,又一只,随着万壑千山图中一一走出的虞家村村民们,一一按满了璃音的后背。
三世轮回,百年煞灵。
即便已与原本的身躯相融,终归还是有些什么,被保留了下来。
山中一时阒寂,只有似呜似咽的冷风在吹,虞家村数百村民无一人言语,只是默默接力,将体内阴气尽数送入身前这个看上去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少女体内。
大毛二毛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压着惊怕,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小声在那里说:“姐姐在打那个葫芦里的坏人吗?姐姐用力打他,一定要赢啊!”
稚声稚气的话音尚未落尽,那一只承载了璃音和商止两人神魂的魔葫竟在这一刻剧烈震颤起来,黑气腾溢,葫身暴涨!
大毛惊叫一声,躲去二毛背后,已是吓得哭了。
又是足足三刻钟之后,蓦地——
轰!
承载着两抹不停相斗的神魂的魔葫,在这一刻,终于再支撑不住,轰然炸裂!
漫天迸溅的碎玉之中,只见一道青影快如鬼魅,飞掠而归,坐于地上的璃音便在这一刻猛地睁开一双清透而赤红的血眼,拔身站起,筋骨凌厉的素掌一翻,便将落日神弓召在了手中。
她毫不犹豫,直直闪身去往虞宛初身侧,张弓凝箭,并将箭头在虞宛初手中那盏烧得正旺的玉虚琉璃灯之上凌凌一扫,便又是一停不停,直接纵身一个飞跃,跃上归岚恰斗胜魔龙归来的阔大龙背之上,持弓向天,凛凛一箭,射向了无尽高远的苍穹!
嗖!
一箭破空!
可却什么也没射中。
一支箭矢,很快就彻底隐没在了漫无际涯的暗暗长夜之中。
那天上有什么?
正在山上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空中似有万道流火同时炸开,如一捧猝然炸开的烟花!
但凝神细看,又哪里是什么烟火,分明是千千万万支细小的箭矢,每一支箭头都淬着幽紫色的火焰,似万道流火,如流星追月一般,向着每一片迸散的玉葫碎片,还有那几缕混迹其中的月白色残魂,飞追而下!
落焰,飞天!
滋啦——
一时只听空中滋滋啦啦灼烤之声不绝,落焰飞天追剿之下,绝无可能有半条漏网之鱼。
璃音高高立于龙背之上,夜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巨弓,待眸中赤色一点点褪尽之后,轻轻地阖上了眼。
至此,她的任务,终于全部完成了。
没有掉链子,也没有给自己丢脸,真好。
她放任自己脱力的身躯坠落,重重从龙背之上跌下,归岚呼啸着巨大的龙身去接,可一袭蓝光抢先掠上,摇光又是先他一步,将任性坠落的少女稳稳接入了自己怀中。
璃音眼也没睁,就毫不意外地将头埋入他胸前,脑袋拱了又拱,贪婪地嗅着他身上那股专能安抚她神魂的清香。
但她知道事还未完,还有最最重要的最后一环还没做,不可因她而耽搁了,一落地,便自觉仰起脸来,要从摇光身上跳下。
没想到摇光居然迟迟不肯放手,她没什么力气,挣不动他,只好由他抱着。
怎么会在这时比她还贪恋?
可真不像他。
她笑起来,摇摇他的袖摆:“小七,该你了。”
两颗“石子”、六只魔葫均已就位,只等他动用星辰司空之力,将那六只葫芦接引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并将它们落脚的每一抹时空支流彻底斩断,令其彻底湮没于浩浩的天地法则之中,永绝后患。
“嗯。”
男人轻轻应了她一声,却仍是没动,而是抱着她,往她额心落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那么多人看着呢,他怎么……
璃音腾一下红了脸,没好气推他:“还不快去。”
什么时候不能亲,非要现在。
他素有杀伐决断,行事更是干脆利落,从不是个会在这般紧要关头优柔拖沓的人。
璃音突然意识到什么。
心猛地一颤,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去抓住他衣袖,他却已利落将她放下,手诀掐起,将一道湛蓝的结界猛地打在了她的身上。
他站在结界之外,像是试探那结界是否足够牢固似的,屈起指节,在那流转着淡淡蓝光的光屏之上,轻轻敲了一敲。
“小七!”
璃音惊慌起来,拿手用力去拍他叩过的地方。
她看起来很生气,似乎还要再对他说什么,摇光只是深深望着她一笑,周身灵脉燃起,化作一道冷蓝色的流光冲天而起,像一颗曳曳的流星,只一个瞬间,便划上了高而遥远的夜空。
泪水夺眶而出。
“小七!”
强燃灵脉的代价是什么,她在九百年前,在后羿神君的身上,便已见识过一次了。
他生她的气了吗?
要驱离的魔葫从一只变作了六只,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了更多的代价,他又岂能例外?!
她不愿有谁做孤胆英雄,去牺牲。
她不愿看巫真师姐与那疯子同归于尽。
她不愿任何一位神巫再如前世一般,去献祭自己的神魂,开启血灵杀阵。
可她为什么独独忘了去问他,他要往另一个时空支流之中强行塞入六只魔葫,并将其从整个天地间斩断,所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而那一袭蓝芒没有丝毫的犹疑,直直冲向北斗晶亮的杓尾,而后在他遽然大亮的本源星石之前,在那一片炽然灼亮的星辉之中,回过身来,隔着千重万重的星与月,遥遥望了她一眼。
她哭得好厉害,疯狂拍打他留下的结界,在识海中一声又一声哭着喊他的名字,要他记得与她的约定,要他回去,要他再等一等,说会有别的办法的,让她再想想,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可是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没有办法,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推演过千遍万遍,要最少的牺牲,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如今走到这一步,只差这一步,前头多少人的努力,多少人的付出,才走到的这一步,不该放弃在这里。
若他不曾遇见她,若前世的她没有在瑶池宴上塞给他那一块桂花味的小麻糕,没有让他再次一见钟情,让他一点一点将她记起,或许他权衡之下,果真会止步于此。
可惜……
这一世,终究是她这个小老师教得太好,教会了他如何真正去看这世间。
欲爱苍生,先爱一人。
他要她活着,他想要这个会为他哭、为他笑、可爱又勇敢的姑娘,长长久久地活着。
包括这个有她在的人间,和这人间里她身边的、她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长长久久地活着。
这样,她才会开心,才不会总有那么多的眼泪。
“阿璃,别哭。”
他放轻了嗓音安抚她:“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把眼泪擦一擦,听我说说话,嗯?”
可结界中的少女只是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拼命地摇头。
她不要听他说话,她只要他回来。
他一直都很听她的话的,为什么这一次他就是不肯听话,他把她惹哭了,为什么还可以不回来抱着她,安慰她。
她不配合,可他却不能不说,若是不说,以后她回想起来,一定会生他的气的。
“阿璃,有些话,我从未对你说过,我想现在说给你听。”
他此刻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又字字如刻,那样清晰又好听地落入她的耳中。
“阿璃,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你。”
“我从来没有一刻失望,也没有一刻后悔。我喜欢看你笑,也喜欢看你如今这样为我而哭。”
他轻轻笑起来:“阿璃,我之殒身千千万万次,唯这一次,有你为我哭这一场,我才知道凡人总爱说的死而无憾,究竟是种什么滋味。”
对她辗转思慕三百载,一世不甘,于是将一切推翻重来,誓要做她心上第一等人。
今日得她这一场泪,足矣。
万载孤身,万古孤寂的岁月,因为遇见了她,他得见圆满,再无遗憾。
结界里的姑娘早已泣不成声。
“阿璃……”
他轻叹,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可灵脉终在这一刻燃至极限,他唤她名字的尾音还轻轻飘荡在彼此的识海之中,一团刺目到近乎可怖的巨大蓝白色光团,已在他的身后,轰然炸开!
万千星辰之力瞬间撕裂他的身体,而他身后,那一颗在亘古长夜之中安静璀璨了不知多少万载的星石,也随他冷蓝色的身影一起消散作漫天的银辉,碎入了永夜。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
静寂的夜空之中,本该是北斗第七星摇光悬挂的那一方位置,便在这一刻,永远地黯淡了下去。
魔神,魔葫,阴鬼,一切的一切,也皆随着那一颗星辰的陨落,永远地归于了寂无。
天地间空空茫茫的一片,结界随布界之人的消逝,也在这寂冷的山风之中,一点一点,无声地黯淡了下去。
归岚在璃音身侧,别过脸去,悄悄地呜咽。
璃音却慢慢擦掉了眼泪,没有再哭一声。
她仰起头,一只老旧泛黄的草蚱蜢,乘着夜风,像是穿过了一整个沉默的长夜,轻轻落入了她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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