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符冶的吗?”和须蜜想起她刚刚特意提到符冶,干脆壮着胆子,主动拉回话题,可她手上依然什么都不敢接,脚下像是生了根,不知所措,定在原地。
无垢将薄衾塞进她怀里,命令她:“你好好闻闻,想清楚再说话。”
拳头捏紧,手心出汗。心火突然蹿高,逼她变了音色:“皇后此番举动,实在令人不明所以。我头脑蠢笨,猜不出你们聪明人的哑谜。您到底想问什么?”
“你旧时的同僚符冶,不是死于落水后的惊悸,而是死于窒息。之所以窒息,是因为有人闷死了她,用的就是这床衾被。”
和须蜜缓慢地眨眼,然后朝下瞄一眼被子,问无垢:“何以得知这是凶器?”
“涎水的臭味在被子正中心。正常人睡觉,流出的涎水只会留在被子边缘。想来这薄衾质地柔软,轻易便能揉成一团。时间仓促,凶手顾不上许多,随手揉乱被子,紧捂其面,为了防止死者尖叫,硬生生拿被子堵住她的嘴,所以,大片涎水沾在了被子边缘外的其他位置。凶手不敢掐她的脖子,原因也很简单,她唯恐验尸的时候,暴露死者颈间明显的掐痕。”
“您的意思是说,凶手设想的是,让众人以为符冶就是死于惊悸,自己全身而退。”
“难道不是吗?”无垢紧盯和须蜜的双眸,试探她何时避开视线。和须蜜与之对视,反而追问:“这床衾被,是你们验尸的时候发现的吗?当时,它就盖在符冶身上吗?”
“没错。”
“如此说来,凶手也不聪明。把凶器留在现场,这也太冒险了。换作是我,我一定给符冶换一床被子。”
“怎么换?换谁的?如何带走凶器?”
和须蜜语塞。司灯司的下等宫人,每人每个季节只有一床被子,夏为薄衾,冬为缎裯,春秋两套被子的厚度介于衾裯之间。假如用金敦等人的被子去换,失主一定疑惑于自己的被子不翼而飞,从而怀疑有人在动手脚;假如把符冶冬天的缎裯找出来,盖在她身上,则更加诡异,凶手必然要去解释为何盖冬被,一旦出面解释,便会暴露自己出现在了凶案现场;假如什么都不给她盖,就更说不通,落水受凉,比一般人更需要暖和身子,榻上空无一物,是想故意冻死她吗?
更何况,换被子得耗费不少工夫,而凶手根本不敢耽误太久,否则遭金敦等人撞见,有了如山如铁的人证,她百口莫辩。
正因为考虑到以上种种,和须蜜杀完人以后,终究是不得已留下了薄衾。
“凶手心思缜密,或者说,极其狡猾。”无垢笑道,“她将室内的陈设恢复如前,把自己来过的痕迹掩饰得非常干净。不过,这一点也足以表明,凶手十分熟悉宫人住处的布局,而且,事前暗中观察过宫人的一举一动。”
“她为什么要杀符冶?”和须蜜神色如常,从容发问。
“谁知道呢?杀人动机,无非在于财、情、仇三样,当然了,也不排除有人个性乖戾,癖好刁钻,杀人以取乐。还有一种可能,是为灭口。”
和须蜜寒毛直竖。
“灭口?无足轻重的人物,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和须蜜的声音微微发颤。
“关于凶手的秘密。也许,凶手不是第一次杀人。”
“第几次杀人,跟她符冶有什么关系?”
“如果前一次杀的人,是符冶的亲人呢?”
和须蜜噤若寒蝉。无垢逼视她,与她仅隔咫尺,不疾不徐地问:“徐卮死的那晚,其他人抱着的蜡烛,全部插在烛台的尖钉上,唯独你怀中的白色长烛是与烛台分开的,这是何故?修月殿大火之中,是谁发出了猫头鹰的哭笑之声?声音模仿得那般逼真,会不会是擅长口技的宫人故意制造混乱?抑或是存心惊吓殿内众人?后窗为何无缘无故被扔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不敢从正门和偏门逃走,所以经窗而去?火灾以后,符冶神思恍惚,一直不见好转,她为何将自己的精神寄托给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
问题相继抛出,和须蜜的脸色随之变得阴沉。
“皇后,你怀疑我?”
“我实在无法想到别人。你的嫌疑,确实难以解除。”
“证据呢?全是你的推测而已。”和须蜜冷幽幽地看着她,“涎水弄脏衾被的中央,不一定是凶手所为,也可能符冶睡觉不老实,自己缩到了下方。”
“彻夜昏迷,怎么会缩下去?”
“‘彻夜昏迷’又不是我说的,那只是宫人的一面之词。万一她中夜醒过一回,金敦瞒报呢?金敦急不可耐地爬上龙榻,让陛下擡高她的身份,让您听信她的谎言,为的不就是栽赃我吗?”
无垢啼笑皆非:“金敦杀了人,然后爬上龙榻,当上婕妤,再把罪行嫁祸给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以皇妃的身份诛杀你和符冶,岂不是更加方便?”
和须蜜无话可说,却不减气势。她踩着轻飘飘的步子,慢慢走到圈椅旁边,安然坐下,挑弄耳边下垂的鬓丝。
“谁教你的礼数?”无垢嫌她言行无状,怒视兼责问。
“礼数?我不曾学过礼数。我只服证据。皇后若想叫我屈服,尽管去取证。”和须蜜扬起下巴,无比得意。
无垢屏息片刻。和须蜜心术机巧,慧黠过人,最关键的是,上天非常眷顾她——她作恶时,竟能一一躲过众人视线,没有留下定罪的直接物证。无垢深深地看她,见她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没有丝毫伪装。那副样子,一下让无垢想起淑景殿的故人。
“像她,但又不完全像。”无垢心想,“妙莲华总是把自己包裹得很好,不到万不得已时,她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体面。她的疯狂,还有无休无止的怨恨和倾诉,只冲着皇帝发作,她对我没什么敌意。归根结底,她觉得是男人害了她。和须蜜不同,她只敢对我这样。要是到了御前,她转脸就能换成一副媚态。”
一丝哂笑滑过无垢心底。
“我没有证据。天要助你,我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和须蜜睁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待她确定无垢说了什么,忽地捧腹大笑,泪花四溅。
命若蝼蚁之人,凭着老天赐予的一点点气运,茍全性命于乱世,又因主人的遭际被卷进权斗风波,一路走来,不论是凭良心做事,还是为非作歹,终究是活下来了,而且活得相当漂亮。她令高位者认输,令人刮目相看,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中笑傲而立,藐视一切——正是大获全胜,是非对错有何要紧!英雄们掀起惊涛骇浪,只要成为最后的赢家,就可以把杀人如麻的过往尽数妆点为可歌可泣的史诗。她区区女子,没有这样的机遇;但是,若能制造几分波澜,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惊吓,也算是不枉此生。
无垢缓缓挪动步子,坐回胡床,不再看她,只遥遥地望着云母屏风映出的光亮。明暗交界处,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物质,时而氤氲成雾,时而凝缩成团,忽然四散,转眼又聚拢到一处,宛如古往今来难以勘破的疑案,以及人性深处无法破解的谜语,化作忽明忽暗、捉摸不透的气息,在她与和须蜜之间恣意流动。
“即便之后翻出了新的证据,我也不会处置你。我和陛下,都不会伤害身怀龙裔的女人。适时怀孕,也是一种运气。等你生下皇子或公主,时过境迁,更不会有人来追咎。你回去吧!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和须蜜反而怔住了。她低下头,蹙紧眉心,一步步靠近无垢,疑惑道:“皇后不恨我?”
“不必恨你。”
“皇后慧眼如炬,善断奇案,竟不是为正义所驱?”和须蜜嘲讽她。
无垢似笑非笑。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义、是非、曲直,不是无垢可以定义的。以命偿命,相当公平;冤冤相报,无止无休——万事万物都可以两说。她当然有绝对的权力凌驾于和须蜜之上,可以不顾证据缺失的状况,把对方碾作齑粉。可她不愿这么做,只因千百年来,女人之中鲜有棋逢对手的侦探和嫌疑人。
“放心,我不会滥用‘皇后’的权力。”
无垢举重若轻地抛出一句话,向和须蜜展露发自内心的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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