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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电梯,季杭就看到景朝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前,手术过后的疲惫伴随着火气消弥过后的无奈,看着那不知站了多久的挺拔身姿,季杭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景朝的场景。
四年前,景朝还是个孩子,好像也没这么高。自己和方主任坐在沙发上,少年恭恭敬敬地站在自家小叔身侧,礼貌得体地回答他的问话,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味道,可那眼神里的兴奋与向往却又是孩子气的,看到安寄远过来送病例分析,竟还不自觉地瞄了两眼。
颜庭安和顾平生都问过季杭,景朝当时到底是哪一点打动了他,包括景朝自己也试探着问过,他都没有回答。不是优良的教养,不是出色的基本功,甚至不是景朝对医学纯粹的热爱,而是面对医教处主任的连番夸奖,方舟谦虚地说了句“景朝对神经外科所知甚少,哪比得上季主任组里的高材生”时,少年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倔强和不甘心。学医需要稳笃踏实,需要内敛沉静,可也同样需要不遗余力,需要自信坚韧。
忆及往事,季杭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少年嘴角抿起的坚硬弧度,他曾经想要尽已所能地保留少年这份骄傲,如今看来,终究是有心无力了。
既然是这样,就该让他回去安安稳稳地接手家族的生意,潇潇洒洒地做他景家的少总,再不必跟在自己身边委曲求全,颜面扫地。
都是他的错。
“小远,你去苏醒室看看脑室外引流那个患者。”
“哥,小朝他……”
季杭摇摇头,语气有些疲惫,“去吧!”
见人走来,景朝自动过滤掉师兄朝他使的眼色,转身冲季杭躬了躬身,远远唤一声:“老师。”
推开办公室的门,随手将手术帽摘下,季杭直截了当,“东西都收拾好了?”
纵然有再强的心理准备,景朝还是被这不带半分温度的话刺得鼻头发酸,狠狠眨了眨眼,“是。”
“还有什么事吗?”
“小朝,小朝来和老师告别……”艰难地吐出一个“别”字,少年觉得自己的舌根都在发颤,“上一次不告而别,是小朝的错,请老师不要生气。”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季杭擡擡手,“别站着了,坐下说。”
不知是被季杭波澜不惊的语气刺到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待遇”惊到了,景朝竟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步子,大理石地面清可鉴人,老师的影子一如往日,让他望而生畏,却又观之可亲。
在这间办公室,他不用像面对父亲那样一板一眼,下了手术,两条腿打了钢板似的僵硬,有好多次,他都是一边听老师给他讲解手术遇到的问题和要点,一边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喝水削苹果吃橘子。
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坐。手术做不好就会被直接拎去教学中心,上课因为和王珺吵架而神游天外也被当堂罚过站,至于记窜了病例,背地里吐槽B组老师不负责任,拿自己做“道具”给师弟练操作之类的,只要被老师逮到,就会被勒令面壁思过。
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地做检讨,也不用担心是挨戒尺还是吃藤条,景朝知道,老师言出如山,这一次,是真的不要他了。
见人讷讷不说话,季杭索性先开了口:“这几年辛苦你了,我脾气有时候太急,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有做的不当的地方,老师向你道歉。”
“老师……老师您别这样说!”景朝只觉得这话句句诛心,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似的,手臂小腿俱是寒凉,止不住地发颤,“都是小朝的错,老师对小朝恩重如山,是小朝辜负了老师!”
“景朝——”少年双睫微颤的神情让季杭不免又想起了会议室里的那一幕,本就未曾消弥于于无形的火气又隐隐蒸腾起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出了B大附院的门,你就是景江的少董,而我,永远都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老师,别生气,是小朝说错话了……”景朝躬身道歉,“小朝知道老师不喜欢小朝那样做,可是……”
“你知道?”怒气终究是压制不住的,季杭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沉肃的目光蓦地染上一层火气,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沙发扶手上,“知道为什么还做?!”
“我……小朝没想……”
“没想?你景大少爷运筹帷幄,什么是你想不到的?!”压抑了一个下午的火气一发不可收拾,季杭腾地站起身,捏着会诊记录单道:“吴临从来不出外科的会诊,为什么今天会来?会议室天天有人打扫,藤条又是什么时候带进去的?!这个时间分明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你现在跟我说你没想到?!”
“啪!”
纸页狠狠甩在景朝胸前,季杭的声音冷得吓人:“景朝,你当我是瞎的吗?!”
景朝不敢躲闪,年轻的面容里满是惶恐焦急,“您听小朝解释,不是这样的……老师……”
“够了!别再叫我老师了!”季杭的胸膛犹自起伏得厉害,“我季杭没本事教你!”
“老师!”景朝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腔调。
季杭恍若不闻,只转身往里间走,“我还要查房,就不送你了。”
一声“老师”梗在喉头,景朝定定地看着季杭的背影,久久才呼出一口气,再开口,声音哽咽得完全不像他,“您……保重,小朝走了。”
鞠了一个深深,深深的躬,眼泪无声地落在两块大理石的夹缝里,消失不见。
“等一下。”
季杭从里间走到门口,景朝“唰”地转过身来,满心希冀却在看到季杭手里拿着的东西时瞬间崩塌,一尺多长的黑木盒子,里头装的是一柄紫檀木戒尺,那是父亲知道他挨了顿竹枝之后,亲自登门送给老师的“拜师礼”。
“这个转呈你父亲,我就不亲自去A市了。”
明明还不如几袋液体重,景朝却觉得那小小的盒子几乎要将他的胳膊压断,努力咽了咽泪,克制着浑身颤抖,逼着自己擡头对上季杭的眼眸。
“小朝……最后求老……求您一件事,可以吗?”
“说。”
“小朝的婚礼,您一定来,好不好?”
“可以。”
“那……您以后到A市出差开会,知会小朝一声,邮件电话微信短信随您方便,让小朝……让小朝尽尽地主之谊,行吗?”
感受到自己喉头的干涩,季杭躲过少年诚挚得如孩童般的眼眸,“这已经是两件事了,晚高峰,开车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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