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摇篮里没什么活物。
仅有一张纸。
一张戳了几个窟窿眼的纸。
“你在照看什么?”她忍不住问。
“珍藏的东西。”巫盏说,“除了我,或许只有你才能看见。”
“一张纸?”
“是。”
“为什么要珍藏它?”
“因为它能盖住任何东西。”巫盏把纸拿起来,盖在自己的脸上。
透过纸上挖出的窟窿,她看见一双布着细细脉络的眼,温和包容地注视着她,如旋涡般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桑褚玉察觉到一丝掩藏在这平静下的危险。
“不论长什么样,它都能挡住。最关键的是,它是何人相送。”巫盏起身靠近她,几乎要紧紧贴上她的脸。
桑褚玉后退一步。
巫盏将纸递给她:“现在拿好,将它送给我,好么?”
桑褚玉被迫接过那张纸,在他温和又无法避开的注视下,她将纸团成一团,丢掷给他,随后转身便跑。
跑出房子的时候,她看见那只猫躺在那儿,双手枕在脑后。
“你要去哪儿?”巫召野问,他漂浮在她身边,像一朵轻飘飘的云。
“找兔子。”桑褚玉往前快步走着。
那把剑又归了鞘,巫召野望着她。
“我一看见你就想与你切磋。”他说。
“我知道。”
方才他俩还打了几回合。
巫召野甩了下尾巴,毛茸茸的猫耳抖了两阵。
“但你应清楚,”他一手搭在剑上,“爱也有攻击性。”
桑褚玉侧眸看他。
巫召野说:“自然,这点攻击性有些莽撞,总想让自己变得更显眼——你要去何处?”
“方才就说了,找兔子。”
“那也得有个去处。”巫召野指着前方的岔路口,“左边——住着我的师父。右边,是个兔妖,也是我的师兄。”
“兔子在何处?”桑褚玉猜道,“兔妖那儿?”
“兔妖和兔子是两码事。”巫召野说,“不过任你找谁,他俩都是疯子。”
“疯子?”
“是了。一个试图得到全部的爱,另一个把妄念放在两只根本不存在的兔子上。”巫召野道,“若说实话,我不愿你见任何人。”
“为何?”
“和你说的一样——方才我也说了。”巫召野又抖了下耳朵,“爱有攻击性。”
桑褚玉不再看他,转而望向那两条路。
就算是两只根本不存在的兔子,那也与兔子搭上边了吧。
这样想着,她偏向了右方。
“你会跟着你的师尊练剑吗?”巫召野忽然问。
“暂时不清楚。她今天没有告诉我。”
“好吧。”巫召野爽朗笑道,“那就往前走罢,你会在你师尊那儿遇见我的。”
末字落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半空。
跟方才的选择一样,桑褚玉往右拐去。
走了小半个钟头,她看见了兔妖的房子。
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像是从地底掘出的地xue。
外面摆了张桌子,有两个人坐在桌旁。
右边的那个生了对兔耳,一只高立着,另一只耷拉在脑侧。
应该就是兔妖师兄了。
他虽坐在桌旁,可颈上却拴缚着一条链子。
链子的另一端延向四方屋子,紧紧拉着他。
他看起来快被勒死了,冷白的脸都涨出了薄红,颈上更有青筋鼓跳。
可他还是在拼命往前够着,试图去抓桌上的一个小型摇篮。
又是摇篮。
桑褚玉腹诽一句,转而看向另一人。
那人模样生得漂亮,也总是副笑眯眯的模样。
他一手持着柳条,另一手端着茶杯,时不时便呷上一口。
她记得那大猫提到过这人的名字,说他叫衡云子。
眼见着桑褚玉靠近,兔妖师兄率先说话了:“褚玉,抱歉,褚玉,可否帮个忙?”
“帮忙做什么?”
“帮我把篮子递给我。那两只兔子长时间不哄,恐怕会哭。”
兔子!
桑褚玉眼眸微睁,上前掀开盖在摇篮上的布。
可底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微拧起眉,看向他:“这里面根本没有兔子。”
“是,本来就没有。”兔妖师兄笑得勉强,“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想着它们。”
桑褚玉看向勒在他颈上的链子:“你看起来快被勒死了。”
兔妖点头:“只是‘快要’,尚还承受得住的程度。”
他俩说话间,一边的衡云子忽然看向她:“褚玉,你的衣袍是不是要换一下了?被泪水浸透了。”
桑褚玉顺着他的视线垂眸看了眼,这才发觉衣袍被泪水浸得很重,沉沉挂在身上。
但她摇头:“不用,我想快些离开。”
衡云子放下茶盏,嘴唇有如浸了花汁,秾丽夺目。
“褚玉,为何要用眼泪浇灭那些岩浆?”
桑褚玉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衡云子笑眯眯地说,“打从开始就一直望着你。”
桑褚玉注意到桌上还有面镜子,镜子中映出他的脸。
那张脸虽与他别无二致,可神情大不一样。
他脸上总挂着笑,那脸上的神情却格外冷静。
“这镜子有问题。”桑褚玉说。
“问题?阿玉,没关系,他也是我,只不过比我要理智些许。”衡云子道,“是我剖下了他,只可惜我没法判断出此举的对错——因为在我剖下他的那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他说话时,桑褚玉始终盯着镜子里的人。
镜中人的嘴没有动,一直保持着平静的面容,同样注视着她。
许久,镜中人开口说话了:“现在是什么时节?”
扫了眼那翠绿的草叶,桑褚玉说:“夏天。”
“夏天……夏天,已经这么久了。”衡云子接过话茬,忽然看向兔妖,“都已经这么久了,我告诉过你要守着自己的眼睛!”
兔妖被勒得气息微弱,但还是道:“便是被拴着脖子,可我的眼睛仍然能转动,自然要望向自己想看的方向。”
“该死的小畜生!”衡云子骂他一句,将手中的柳条折了又折,转而问桑褚玉,“褚玉,你喜欢什么时候?”
桑褚玉挑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点,便道:“以后总要更好些。”
“那太好了,太好了。”衡云子笑意更甚,起身拉住她的手,“以前都已经过去了,那些火也没了,眼泪也不见了——褚玉,便和你的衣袍一样,如今又变得干干净净的了。”
桑褚玉垂眸,果然看见衣袍上的泪痕都已消失不见。
“我倒更喜欢秋天。”衡云子指了下一旁的兔妖,“因为秋天是在他变疯之前。那时他还没见过你,你也没被他的疯样迷惑。”
“我没疯!”兔妖扯着脖子上的锁链。
衡云子嗤笑:“盼着两只从你的肚腹里跑出来的兔子,还说没疯?”
桑褚玉不想听他俩吵,又看见他的茶杯里并非茶汤,而是一杯红艳艳的水。
她问:“你在喝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毕竟我总盼着能与你不分彼此。”衡云子说着,用那尖锐的柳条划破心口,从中取出一把钥匙,“褚玉,拿好钥匙。”
桑褚玉接过,忽又看向兔妖的脖子。
那链子已快嵌进他的肉里了,勒出了淋漓血痕。
不过犹豫片刻,她就抢过了衡云子手中的柳条,径直劈下。
一阵清脆响声后,链子断了。
兔妖大口呼吸着,攫取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你救了我。”兔妖的神情看起来冷冰冰的,语气却因高昂的情绪而微微作颤,“褚玉,那两只兔子并非我一个人的空想,是么?”
“你听见了,他又说起疯话来了——你会后悔。”镜中人冷静提醒,“你救了个不该救的人,他的妖耳从此会始终朝向你的方向,他的视线也会片刻不放地落在你身上,他的手会渴望拉住你的手——褚玉,平心而论,你不该救一个会因爱而生出妄念的疯子。”
衡云子高声应和,又拿回那断成两截的柳条,打向兔妖。
而挣脱了束缚的兔妖也不再一味忍受,拿起桌上的滚烫茶水泼洒向他,又泼向那面镜子。
赶在他们打得更为激烈之前,桑褚玉捏着钥匙跑了。
她跑了阵,又躺在树叶上,飘过一片澄澈的湖水,再抓着藤蔓荡过高崖。
最终她又转回了那个暗淡的地xue。
而那扇小门就在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锁上了。
她还记得衡云子送她的那把钥匙。
桑褚玉将钥匙插进锁孔,一拧——
门打开了。
跟先前一样,门的后面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森林。
地面还残留着火烧过的痕迹,她跨过去,将那些痕迹抛在了身后。
外面正是炎炎夏日,晒得人暖烘烘的。
地上堆着许多书,堆成了一条长长的小道,延向远处。
远方,冼若盘腿坐在那些书上,擡手向她打着招呼,让她过去。
桑褚玉踩了上去。
忽有两只兔子从身后跑出来,一左一右地蹦在她的身边。
“快些,快些。”灰兔子催促道。
“别急,别急。”白兔子慢吞吞地编着花环,又将两只耳朵并拢,紧紧扣在了耳朵上。
桑褚玉问:“你们要去哪儿?”
“赶在你去之前,我们要先到那儿。”灰兔子使劲儿跑着。
“为何?”桑褚玉问。
“总不能让你孤零零地到那儿吧。”白兔子说,“你一到,就看见我俩了。”
话落,它俩继续往前跑。
桑褚玉也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但就在这时,火又烧了过来,冲过身后的小门,肆无忌惮地涌向森林。
在被火焰烧着衣袍的刹那,冼若伸过剑勾住了她,一把将她勾到了树上。
桑褚玉闻着了一股独属于她的淡香,熨帖着她心底的焦躁,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师尊,有火。”
“那些火烧不掉什么东西,褚玉,你看——”冼若温温柔柔地笑道,擡手抚了下她的发顶,“并没有烧毁什么。”
桑褚玉垂眸,果见大火所经之处,何物也没损坏。
“别用眼泪浇灭它们——你可以走得比时间慢一点,那样火也会跑得慢一些。”冼若在旁提醒道。
桑褚玉闻言,开始尝试着平复心跳。
果不其然,火势渐小。
在最后一点火苗消失的刹那,身旁忽倒吊下一道身影。
“对手,”是那大猫,借着卷在树枝上的一条尾巴维持着平稳,“又见面了。”
他借着尾巴摇来荡去,使得整棵树都跟着摇晃。
桑褚玉一时没站稳,径直往下跌去。
-
桑褚玉倏然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透蓝的天,余光间还能瞥见摇曳的树影。
她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倏然坐起身。
周身是熟悉的森林,白兔子蹲在那儿摸摸索索地吃草。见她醒了,它登时跳上前,歪着脑袋看她。
灰兔子则趴在石头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往旁两滚,滚进了她怀里,也摊开肚子望着她。
“没事。”桑褚玉揉了揉它俩的脑袋。
“什么没事?”头顶上,从茂密的树林间伸出只手。衡云子懒懒散散地趴在树上,拂开枝叶。
桑褚玉摇头,半晌又迟疑道:“就是做了个梦。”
“梦?”
桑褚玉颔首,重新躺回草地间。因着困意仍在,一双眼要睁不睁。
“乱七八糟的梦。”她说,“到处找兔子。”
“找到了么?”
“嗯。”
衡云子轻笑:“那便是好梦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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