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没猜错。
往后略退一步,两手贴着额头,面对着那个将领,端正地拜了下去。
“小人知道幽云的机密消息,唯求面见昭王,还请大人代为引见。”
她如愿地被押进军营,送进主帐,只是平白受了七八道目光的打量,叫人心生不愉。
“就她?”一个纨绔模样的人挤眉弄眼地出声,用肩头撞了撞身旁人,“栾奉,不是我说你,你瞧瞧,就这么个抗不过你一拳头的姑娘,能知道些什么机密?这么大张旗鼓地把我们叫过来,你是嫌我们不够忙是吧?”
贺修文不赞同地喝止,“司光霁,你消停点!有没有机密,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被点名的人忿忿不平地闭上了嘴,转头望向更里头的人,等他发号施令。
“说吧,你知道什么机密?”庚夙拿了把折扇在手里摇着,唇角噙着一抹笑,眸中却带着冷意,“但这是军中,你若是胡编乱造,可是要被军法处置的,想清楚了?”
底下的姑娘却不搭理他,转而看向另一边,“你是昭王?”
“不是,”司鸿朗否认道,“我是个将军。”
她在心中判断了一下,王爷和将军比起来,应当是王爷更大,是故,恹恹地垂下眼眸,“我要见昭王,在昭王来以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被忽略的庚夙轻咳两声,插进话来,“那什么,我是昭王世子,你跟我说,一样的。”
“这军中,你能做主?”
“能,他们都听我的。”
料是以自己的身份,这便是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了,她就不再坚持,“幽云郡守,死了。”
“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
周遭几人相继惊呼,愕然地望向她,司鸿朗凝眉细思一番,“若是如此,倒也能说得通幽云为何突然坚守不出,只是,你空口无凭,可有实证?”
栾奉揉了揉脑袋,“我派了好些斥候都没打听到,你咋知道的?那些从幽云逃出来的人我也问过,都说不知道啊!”
“因为,是我杀的。”
“你杀郡守?”
“曾有宫女试图谋杀皇帝,只是太慌张,勒死皇帝的绳子被打成了死结,这才失败。我比她心狠,郡守又远不如皇帝大,有什么杀不得?”她擡眸,对上他们更加不可置信地目光,讥嘲地弯起唇角,“要说得更具体些么?他先被我扎穿了手臂,而后割破喉咙,尸体被剁成二三十块,就像肉摊上卖的猪肉那样——我顺手扔了几块进池塘,要是他那些手下粗心些,兴许都凑不齐一副完整的尸骨下葬。”
司光霁不由得蹙起眉,“就算是有仇,这也太过了吧。”
“好人尚且留不住一具全尸,恶人凭什么连死都要体面?”她下意识反驳道,忽而想起自己是来求人的,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戾色,“好了,这应当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吧?”
“你主动求见,是想要些什么东西?”庚夙道。
“待你们攻破幽云后,替我寻一个人——的尸骨,”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作为交换,我还有从幽云带来的公文,可以全部给你们。”
庚夙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做这么多,就只是为了收尸?你确定他是死在幽云了?”
“是,那个郡守死前承认了。”
司鸿朗问:“这人是你的父母?”
“不是。”
“是你的手足?”
“也不是。”
“那是谁?”
她回答道:“蔺师仪。”
司光霁露出茫然的神情,“通敌叛国被流放的那个蔺师仪?”
“他没有!”她眼中顿时凶光毕露,若此目光能化作实质,恐怕已然将这人的皮肉生剜下来,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他是被冤枉的!”
“蔺师仪?”庚夙摸着下巴从里头走出来,凝眉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我同他是多年的至交,怎么没听说他有相熟的姑娘?”
“嗤!”她仿佛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不屑地哼笑起来,语调冷然地批判,“虚伪!”
“你若真是他的至交,为何当初不去救他?你是堂堂昭王世子,难道也同我一个卑如蝼蚁的草芥一般,探听不到朝廷的消息的吗?倘若我有你十分之一的权势,能早上几月知道,我定然已经救他走了,何至于今日要来这求你们替我寻尸?”
庚夙哽了一瞬,抿紧唇瓣,“我又不是没去过……他被抄家入狱,我问他要不要跟我走,结果……他就是当初跟在大儒身边读书读傻了,身上被戳了几十个口子,还有心情跟我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这样一心求死,我如何能救?”
“何必要问?他不愿走,将人打晕了、迷晕了带走便是,他在狱中不想活,不代表出来就不想活,他昨日不想活,不代表今日不想活,今日不想活,不代表明日不像活,只要将人救出来了,好好养着,他总有一日会想活着——可只要死了,他便是明日想活了,也活不了。”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庚夙苦笑着摇摇头,“行吧,是我的错,我同意你的交易,城破之后,会竭尽全力寻找他的尸骨,为他好生安葬。”
“只是,我还是想问问,你与他是什么关系?我竟从未听他提起过。”
“……他只见过我一面,只同我说过一句话,自然不会提起。”
在醉月楼中,她磕磕绊绊地弹着琴,只是一支曲子未弹完,那人便要跃窗而出,但扶上窗框时,却倏然一顿,从腰间扯了把匕首抛过来。
“躲好。”
于是,她在衣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是他的仆从来为她赎身。
他是她平生见过的最好的人,以至于她错以为,她这一生,也不算那么糟。
*
义丰三年秋,昭军攻入幽云郡。
她于黄关山底重新见到了他,真可笑,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人,她却认不出了。
她记得他鲜衣怒马、白齿青眉,而今只见腐肉朽骨,黄土作陪。
庚夙说他这人怕吵、又爱热闹,于是将他带到了胥江,葬在山腰处,背靠着簌簌竹林,下望便是碧波荡漾,春有灼灼夭桃,夏有映日荷花,秋有艳丽石榴,冬有傲雪寒梅,总归不会寂寞。
只是出门在外,未能寻到他常喝的酒,只能用在常宜缴获的九酝春将就一二,等过两年天下平定,再为他换上。
立碑时,庚夙问她,要给她刻个什么名字上去。
她想了很久,想起,她未曾取名。
“帮我刻个楚吧。”
“只刻这个?”
“嗯。”
她只有这个。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