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珺缓缓站起，温声嘱咐道：“家中一切就交给你了，我要把谢浔带回家，便是尸首也要带回杨府。”语气中皆是不容置喙。
腊月十三，天寒地冻，厚雪压在枝头，将竹子压塌了脊背。杨珺就是这时出的门，她一t身红衣，走得分外洒脱。
今日，她势必要将她的亡夫带回。
人头攒动的长街上，她一擡头就瞧见了摆在城墙上的白色布匹，上头的血迹分外显眼，好似根根细针扎进了眼中，疼得她捂紧了心脏。
脚步向前走去，与来往百姓擦肩而过，莫名地她走得更快了些。
城墙的对面就是千阶殿，那是堪比摘星楼的存在，想来当今太子殿下也早就候在了此处。或许在她瞧不见的地方，窥伺在暗处的人迫不及待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进陷阱之中。
冷硬石阶映入眼帘，刚要擡脚走上，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杨珺擡眼睨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我乃杨家二小姐，休要拦我！”
“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可入内！”侍卫默契地相视一眼，忙开口道。
“当真是稀奇，那城墙上躺着的是我的亡夫，我如今前来也只是为了带他回家，怎么到了你们口中我就成了闲杂之人了。”旧日的柔和层层褪去，她也生出了坚韧的血肉。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瞧着他暴尸城墙，遭旁人指摘。他是谢浔，是周太傅最引以为傲的弟子，是你们口中的奸佞之臣。可现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他只是谢浔。是我杨珺的亡夫！”
士兵相互看了一眼，手中的长枪松懈了半分。毕竟他谢浔乃杨家人，与杨二小姐以姐弟相称！
“我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劈地的大事，甚至旁人提起杨二小姐都会道一句温婉至极。然而今日，我要替我夫谢浔，讨一个公道，无论后人如何评判，我都要将他的尸首带回家。”
“有悖人伦啊！”越聚越多的百姓将杨珺围了起来。
“以姐弟相称，又如何做得夫妻？”围观之人压低了声音道。
自高而下的指点，杨珺成了众矢之的。她环顾四周，眼中不曾有丝毫的怯意，她是杨珺，与谢浔心意相通，纵使不曾行礼，她也该是谢浔的妻子。
所以，她又何须将这些指点放入眼中。
“我之所愿，何须你们多言。再者，我与谢浔循规蹈矩，不曾行差踏错过一步，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有悖人伦。”
趁乱间，杨珺擡手推开挡在身前的长枪，瑟缩着身子朝前走去，待旁人发觉时，她早就踏出了第一步。
千阶殿，顾名思义有一千零四十六阶梯，是汴梁城中的祈福之地，一旦开始便不得随意结束。
一跪一叩间早已彰显了杨珺的决心。她一袭红衣缓慢前行在雪中，初时她还能听见百姓的指点，话语中的愤慨不似作假。
可她未曾有半分退缩，而今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带谢浔回家。
只有站在高处，才能被谢浔的旧日同窗瞧见，不求他们站出来求情，只要能有半分动摇，带谢浔回家的胜算便又大了几分。更何况，她如今是谢浔的妻，无论礼成与否，她都是谢浔的妻。
湿滑的长阶，每走一步都要提心吊胆，冰凉的手心麻木地攥紧衣衫，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会退缩，更怕自己陷入百姓的恶语相向中。神思恍惚间，她也扪心自问过为何管不住心思。
可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自己想要拯救的人。
这没有错。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会有错呢？
可是，为何到了他们眼中就成了十恶不赦？
杨珺不懂，只得微微颔首，甩掉那些萦绕在耳边的话语，继续朝前走去。
跨步、叩首、再起身，熟练至极的动作早就将她禁锢在名为杨珺的躯壳中。然而她的思绪又是那么的灵活鲜活，她能想起数年前与谢浔的初见，看到他眼中不设防的厌恶。
再细一些，她甚至能感受到手中紧握的脖颈上，温热的体温和一下又一下的跳动。
他曾那样鲜活地出现在她世界中。
然而她的出现并没有改写谢浔的命运，甚至成为了他的推手，因为她，谢浔才能更接近于自己的道。在本心明确以后，他竭尽全力推行，却越来越接近他的死亡。
再后来，历史真切地在杨珺的眼前重演。
她扬首看去，缥缈的长阶看不到尽头，好似穿进云层，直入天穹。而她早已冷得不成样子，双手僵硬又麻木，便是磕绊都不曾有半分的痛意。额头上一片温热，杨珺动了动指尖。
沾在衣衫上的雪早已融化，雪水渗透衣衫，经风一吹，冷入骨髓。好似有人将她的傲骨慢慢敲碎，经由飞针走线之后，拼接而成。
耳边响起呢喃“姐姐”唇角上扬，真切到让她眼尾一湿。
“谢浔！真的是你！”
“我好冷，好想你……”再朝前看去时，那熟悉的面容早已被风吹散。
泪滴滑落，杨珺哽咽喊道，“谢浔。”麻木的双手擡起，却只接住了飘落的雪花。
他真的不在了。
杨珺提步而上，一拜一叩，长长的千阶殿好似登天梯，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头脑昏沉，为了防止自己半途而废，她只得擡手紧咬手臂，痛意传来，眼前重复清明。
她身着红衣，面容悲戚，自长阶之下，一步步叩首而上，鲜血浸红了她的眼尾、面容，却不能像胭脂一般替她妆点半分。
然而此刻的她是固执的，她要带谢浔回家，一如十二年前。
越往上，冷意愈发刺骨，罡风好似利刃，破开她的血肉，疼到浑身痉挛。稀薄的空气飘荡在四周，杨珺张开手，睨了眼暗红的绸带，刹那间心底又涌现出一抹坚毅。
擡脚往上，动作迟缓又决绝。
直到人冻得彻底麻木，剩下死水一般的双眸后，杨珺这才缓缓回头，她突然很想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千阶殿上跳下去，她是想带谢浔回家，可那太难了，耳边一直重复着难听的话语，他们戳着她的脊梁，骂她不知廉耻，有辱家门。
可她究竟错在了哪里呢？
轻颤的长睫缓缓闭上，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她缓缓启唇，嘴角荡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道，“谢浔，我来找你了！”
“杨珺！”
“姐姐！”
两声呼喊如闷雷响彻耳边，杨珺诧然地睁开眼睛，她好像听到了谢浔的声音。可四下看去，什么踪迹都没有。
眸子逐渐清明，压在心口的巨石也有了几分松动的痕迹，慢慢地杨珺转过头，擡起僵硬的左脚踏了上去，她要带谢浔回家，要蒙在鼓里的世人都看个真切，究竟是他们对还是谢浔对。
最后一叩完成，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微怔的视线开始飘忽不定，不过须臾，她便看清了稳坐高位上的太子殿下沈暗钰。
他一身明黄，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对面，看着长风带起血色晕染的白布，最后才将视线移杨珺身前。
亦或是对于她的到来，早就了如指掌。
“我要带我夫谢浔归家！”清冽的声音，不带半分的情感。视线擡起，这才看清四周的人，他们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
长久的沉默后，沈暗钰目光下移，喟叹着摆了摆手，并未多加阻拦。
再次见到谢浔时，早已是第二日的清晨，露气消散，隔着一层白布，杨珺瞧见了她朝思暮想的人，刚要擡脚走近，便被一人给拦住了去路。她擡眼瞪着来人，语气中满是愤慨，“让开，我要带谢浔回家。”
“杨二小姐莫非忘了？虽说殿下应允了您，可谢浔乃奸臣，他要经受一番火化方可与您一道儿回府。”赵平榆勾了勾嘴角，慢慢道。
“我要见他最后一面！”留下这句话，杨珺对赵平榆视而不见，反而走得更快了些。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终是楚望安开了口，他擡手止住了他们的步伐，低声道，“莫要太过绝情，如今谢浔的身份不过是杨二小姐的夫婿，便是寻常人都会网开一面，更何况是同窗之谊了。”
远远地众人被她摒除在外，杨珺看着熟悉的面容一时之间泪如雨下。明明前日她还在等他归家，怎么再见面就成了生离死别了。
她的谢浔，一个没有二十八岁的谢浔。
杨珺缓缓擡手，拿出一方帕子，妥帖地拭去他面颊上的血痕，冰冷的触感直击心头，她哭得悄无声息却又痛彻心扉。细弱的肩头轻颤，好似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倒。
单薄的白布下，是森森白骨，血肉早已剜尽，杨珺疼得浑身痉挛，她不敢看，她怕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毁了谢浔最后的傲骨。
倒是那抹红色绸带被她紧握在掌心中，杨珺叹着擦了擦眼眶道，“你之t于我胜于久逢甘露，滴水成溪，无惧人言兵马乱。我之于你不过长河逆旅，所图非善，何须苦记十余载。”
“我想和你长久活地下去，想看你平步青云，实现毕生理想，可那些都成了奢望。直到最后，你留给我的也只是一袭红衣和无边际的想念。”
交错的时光，是谢浔不曾走过的地方，于杨珺而言那只是苦涩的文字，可对于谢浔，这是他缺少的生平。
一场大火，漫天浓烟，平平无奇的瓦罐被送到了杨珺面前，昨日的情景重现在眼前，终是寥寥几笔，留白太多。
她站在文字的这头看他，窥不见丝毫生机，却妄想能保全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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