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缨适时插话,掐着细若游丝的声音道,“我……我想活着!”他擡手亮出手中的长剑,气势由弱变强,“我想活着有错吗?”
“哦?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魁梧大汉落下一句话便负手而立,一道显眼的的刀疤横在眉尾,为他平添了几分的骇人气势。
他的身后是手握利刃的卑弥锐将,不过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睨着。
一人有些不解地上前,以手遮唇道,“大首领,您当真要留他们一命?”说到这儿,脸上的松快转瞬即逝,他担忧道,“何不斩草除根,省埋地下大隐患。”
“嗯?”相里啜黎眉头紧锁,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夺眶而出,不怒自威说得便是这般。
部下脸上的神情一僵,连忙跪在地上请求饶恕。
相里啜黎负手而立,未曾开口,倒是那魁梧大汉看不下去,当即蓄了力,挥舞出拳,动作快得出奇。下一刻重物落地,方才还站在相里啜黎身边的男子此刻正蜷缩在地,不知死活。
此番下来,对此还有异议的众人当即闭口不言。
“自不量力。”相里啜黎嗤笑道。
他此番前来一则是为胞弟报仇,二则是来灭了靖国。毕竟他们世世代代常住边陲,那里风沙大,所处土壤生不出多少粮食。偏生这时,富饶的靖国横空出世,不过是一边之隔,凭什么他们的族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就连处稳定的住所都是奢望。
反观靖国,百姓安居乐业,衣着华美,连着他不曾听过的稀奇玩意都是靖国孩子玩到厌烦的玩意儿。
尚在年少的他在看懂这一切后,当机立断地扔掉了手里的玩意儿。他攥紧拳头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踏平靖国,带领着自己部下的子民,住到令人艳羡的屋子里,过着不在东奔西顾的日子。
如今,他做到了!
青筋暴起,双手握拳,紧得好似要滴出来血。他眼底的火焰开始灼烧,烫得整个人都激动不已。
然而洞察一切的眸子却势在必得,他不会放过每一个靖国人,即便是那些手提长剑自相残杀的人,到最后都会成为他刀下的亡魂。
寂静的大庆殿内,兵戈相向,周太傅浑浊的眸子审视着赵平榆,只见得他手握匕首,步步紧逼,嘴角勾出的笑太过阴险。
“各为其主,这样简单的道理太傅不会不知道吧!”他长叹一声,快步上前。
说是迟那时快,手中的冷刃还未靠近,便被冲上来的楚望安一个飞踢踹在地上。
赵平榆眸光一暗,恶狠狠地瞪了眼楚望安,皮笑肉不笑地揉着手腕道,“怎么!还真以为自己能救他一命?终明兄你倒是贵人多忘事,你与太傅之间t还隔着一条人命!”
“胡说!”楚望安扬声反驳。
“哈哈哈哈,敢做不敢当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了我们手上,难道你以为他能放过你?痴人说梦罢了!”他仰头大笑。
“倒不如你与我们携手,一起杀了他,这样出去还能论功行赏。”
此话一出倒是将其余人的心思给展露得明明白白。
楚望安欲开口反驳些什么,然而张口的瞬间却哑然无声了。自他倒向家族的那刻,他就成他们中的一员。纵使他现在还残存着一丝良知,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回不到从前了。
他动作一僵。
赵平榆了然一笑道:“看,端方雅正的楚公子也成为了楚家的傀儡啊!”
那语气极为恶劣,就像是将谪仙拽下神坛的那只手,亦或是砸到世人身上的第一滩淤泥。
有了他的挑衅,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四大氏族相互探了眼眼风,当即默契擡手,亮出了窝藏已久的匕首,他们步调一致地朝着周太傅走去,眼中的凶狠锋芒毕露,一如手中的利刃。
此刻的周引石心如死灰,他不曾躲避,反而从容地握住一人的手,借着力道直直捅向他的心窝。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陡然睁眼,满是不解地看向来人质问道,“放手!”
鲜血滴落,洇出花朵。
楚望安固执地摇了摇头,他要救下周太傅。
手心的疼痛太过剧烈,疼得他咬紧牙关,眉头紧锁,却在转身的刹那,提脚给来人一个横踢,直到人影倒地,他这才坦然地立在周太傅身前,固执道,“孩儿这一次不会退让!”
“当年的我太过懦弱,在家族和挚友之间选择了前者,可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同样的的悲剧发生。”
“孩儿要带着太傅杀出重围!”他回首深深看了眼周太傅。下一刻便提起手中的长剑,满脸决绝。
如此一来,四大氏族彻底瓦解。
裴臣梅长叹道:“当真要如此?终明,你该知晓的,若此刻你选择了周太傅,我们定不会放过你!”
“嗯,我不能再对不起恩师了。”长剑提起,狠狠刺向对面。他一介文人,哪里提过刀剑,如今也不过是强撑。
远在五步之外的楚父神色一凝,随即长叹地扶额。
刀剑相撞,楚望安奋力抵抗,却还是不及众人,不过三个回合,便成了手下败将。胸膛剧烈起伏,他气息不稳地站在原地,四肢上皆是深可见骨的伤痕。
可见他们是下了死手。
不过他也没打算活着走出去,毕竟国之凋敝,说到底他也算是“功不可没”若非他们处心积虑地除掉谢浔,又何来此等自相残杀的局面。
下一刻利刃穿过肩胛,快得让人捉摸不透。再拔出时,已是鲜血淋漓,他不可置信地瞪向来人,薄唇轻颤道,“父……父亲?”
“弃子一枚,何足畏惧!”
掌风袭来,直冲面门,楚望安悲从中来,也不躲避,生生接下了这一掌。刹那间天旋地转,他也倒下了。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在心底暗暗感叹,自己也算是救了恩师,亦救了他的父……父亲。
接下来的混战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为了卑弥人口中的“加官进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飞溅的血液染红了每个人的面颊,周太傅冷眼看着,悲从中来。
这些都是靖国的达官显贵,曾允诺过会保全家国,可如今呢?自沈暗钰一把火烧了宫殿之后,这群人便杀红了眼,他们想活下去,想在卑弥人的手中讨得丝毫的官职。
难道这就是他倾尽一生所要保下的家国。是他不惜牺牲得意门生也要护住的百姓?
不!这不是!
他周引石拼尽半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都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将靖国之盛况长久地传承下去,为此他可以常伴太子殿下左右,勤恳地出谋划策。
甚至不惜舍弃了谢浔!
他最为得意的门生啊,受了凌迟之行的行己啊。
可是他错了!他错得离谱!他站得太高了,只能瞧见国家的荣辱,看不见强加在黎民百姓身上的苦难,听不见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这才导致他越走越偏。
直到彻底丢失了本心。
思绪回笼,周引石浑浊的眼中噙满了泪,他决绝地看了眼困在杀伐之中的人,不顾一切地朝门口走去。脊背挺直,步履端正,身为太傅,便是死也要死得体面!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趁众人还未回神之际,周引石用苍老的声音高喊,“脊骨尚存,靖国不灭!”
“脊骨尚存,靖国不灭!”
“脊骨尚存,靖国……不……”
刹那间,数把利刃穿透胸膛,他说话的声音一顿,随即咽了咽嗓间的血腥,郑重道,“靖国……不灭!”
临死之际,他突然想到了谢浔,那个甘愿赴死的少年,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弟子。
若是能再见面,他定要道一句“为师错了,错得离谱!”,意识浑浊,他只觉得浑身冷得发颤,嘴里不停地嚅嗫道,“行己,是我对不住……你。”
一代名师自此堙灭。爱国之人不愿离去,即便是敌军压境,冲破城池,他也不曾离去。他就那样守着,守着他付出一生的国土。双眼带着浑浊的泪水,看着升腾起来的硝烟,忽然就顿悟了。
原来一直走不出来的人,是他啊。
再后来的事,就成了史书上不可磨灭的一笔。唯一可以庆幸的便是谢浔有了生平,听闻是一代名士楚终明所著,上头还详细记载了谢浔的生卒年岁,以及他的发妻。
骠骑大将军杨述古与莫秋迟的二女儿,杨珺是也。两人相差四岁,却琴瑟和鸣,相濡以沫地度过了十余载后,一同死在了淳观四十七年腊月初九。
后经世人传颂,倒也成了一段佳话。
十二年后,名为云水算的小镇子上,杨珺缠绵病榻,却不忘擡手唤来杨展戎。她半倚着拍了拍身旁的木匣子,格外珍重道,“瞧,谢浔画了十二对半的桃符,也算是用了个一干二净。”
尘封已久的旧事在指尖穿梭而过,她平淡无波的心又起了层层涟漪。
裹挟多年的苦楚终于解开,她也慢慢释怀了。能有这短暂的十二年陪伴也是极好的,偌大的世界有谁能在情窦初开时,用尽一生去爱一个人的,甚至用自己的性命去爱那个人。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二载,但在杨珺的心中便是一生,他们相互扶持,从情窦初开,至互通心意,再到后来的长久陪伴。
他虽没有表明心意,可杨珺如何能感知不到他一腔爱意自细微处流露出来呢。只是谢浔一心为民,不愿看着他们身处水深火热中,甘愿放弃太傅之教诲,投身于百姓之中。
用一生践行着当初的承诺,这便是谢浔,她爱了许久的男子。
人死灯灭,长河悬停。
再一睁眼,杨珺看了看纯白的天花板,一阵恍惚的记忆冲上心头,她抱紧怀中松软的被子,一时竟分不出自己是人是鬼。
为了证实,她用了最蠢的办法,擡手捏了把脸,痛意席卷而来,肉肉的脸颊上多了一块红晕。
杨珺陷在被子中哭得声嘶力竭。
掐的是脸,为什么心也跟着抽疼了起来?
累到极致,她也睡了过去,再次睁眼就瞧见了镜子前头满脸稚嫩的女孩,正顶着一双堪比蜜蜂蜇过的肿眼睛。她不信邪,四处翻找,终于在一团糟的书桌上头瞧见了日历。
怎么回到了十二年前!如今的她才十六岁啊。
杨珺惊愕,她是穿越了,但不能逆转时空啊!
不对!杨珺扪心自问,她运气向来不好,便是买泡面没叉子的囧事都在她的身上屡见不鲜,又怎么会凭白回去改写她自己的历史呢?
刹那间灵光闪现,杨珺突然想起旧时的约定。
上一世的她太过辛苦,步步跟随着谢浔的脚步,那么这一世他是不是会履行承诺,一步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
应该会的吧,毕竟谢浔这个人这么重诺言!
自此,杨珺将进军演艺圈划进了“人生必完成的两项大计”中。当然了也有好事者好奇最后一条计划是什么,对此杨珺高深一笑,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时光一年又一年,杨珺也实现了当初的梦想。
2023年夏,突如其来的雨滴打的人猝不及防,匆忙行走的路人总是擦肩而过,便躲在伞下互不打扰。
忙碌的杨大明星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撑着一把大伞漫步在雨中,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愈发爱上雨天。看着各式各样的伞在雨中开花,静静t聆听着雨滴敲打的声音,无形之中也纾解了她许多的压力。
雨汽升腾的夜间,路上的行人愈发得少,倒是一旁便利店里坐着位忙得不亦乐乎的女子,顺着杨珺的角度依稀能瞧见她时而舒展又蹙起的眉心。
而她倒也乐得悠然自在。
大伞撑在头顶,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坑中,就连鞋袜何时湿透她也不以为意。
慢慢地街上的行人只剩下她自己,霓虹的灯光开始熄灭,衬出昏黄路灯下雨滴的形状。
她不知疲倦地走着,突然一道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随着临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跳动的心脏。
听着脚步声很是熟悉。
她站在原地,撑伞的手却开始僵直。是他吗?真的是他。
或许在这个问题问出的刹那,杨珺的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他的身形、脚步,早已刻骨铭心,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她都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他。那是铭刻在心底的记忆。
下一刻,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不知可否有幸与你同撑一把伞。”
穿过历史的长河,他风尘仆仆地走到了她的面前。视线相对的瞬间,她茫然了许久,这才如梦初醒地移开遮眼的伞檐,竭力压下心底的惊喜,慢慢回应,“可以。”
哽咽的声音响起,她又补充道,“我等你很久了。”
比起缠绵悱恻的亲吻,杨珺更喜欢四目相对的瞬间,世间周遭都在这一刻变得虚无,只有他是她眼中的唯一焦点。
雨帘为他们隔出了一个空间,足够杨珺慢慢回味。
在日复一日的某个瞬间里,世间的万物都是一个循环,正如蒸汽汇聚形成水滴,它们在云里碰撞,直到托举不住,相互落下,雨就应运而生。至于从何处开始,那就无人知晓了。
不过后来,谢浔背着杨珺,杨珺撑着伞,两人一同走向了属于他们的未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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