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备下鸩酒,过两日你亲自去一趟鹿苑,就说是先帝特意赏他的。”
陆羡在外路途劳顿了几日,现下已有些疲累,说完这话,立刻撑起一掌,小憩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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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宫宴。
京中有门第的世家及新贵听闻陛下登基后头一回置的宫宴,便是意在相看中宫人选,说来与旧制不合,不免有些批驳龃龉。
收到请柬各自却又很诚实,家中有仍在闺中的女儿,便盛装齐备,连主母皆要露面格外提点几句。
后位虽是贵极天下女子,却也是最需容人的角色。适龄女眷不免都被强调,要练就气度与宽和之姿,被叮嘱不要在筵席上露了怯,冲撞了宫中贵人。
陆羡晨起上过朝,便回宝爵台批了一个时辰的折子。瞧着日头,适时唤中涓进来,让宫人仔细去择选赴宴的衣袍冠饰。
中涓吩咐下去时,虽是厉声交办,底下人却都听出了主子弦外之音。这位年轻的君王应是想要在长安城的贵戚女眷中留下个过目难忘的印象。
因是宫宴,并非正经朝会或是祀礼,撇去那些繁复厚重的冕服,妥帖修身的内袍,套上轻盈的襌纱罩衫,最是出脱的风雅。
宫人替陆羡束好雅致的白玉簪蝉冠,他身着鸦青色曳地暗绣长袍,披一件云水兰万字纹素纱襌衣,快步自宝爵台下至阶前。行走时周身环佩叮当,煞是清越。
小黄门擎博羽冠盖在后随侍,侍女手持便面轻扇,一行人呜呜泱泱,径直往不远御花园的筵席上去。
路遇卫绾在台下巡守,他见陆羡尤其盛装,且还不是城中勋贵那些贵重有余的落俗品位,而是尤其会讨女子欢喜的那一类,却又不失君王的威严体统。
卫绾纵是知道如今比不得从前有话直言,却也忍不住上去请安后窃语打趣两句。
“替你偷偷瞧过了,缪小姐在池边正陪祭酒大人饮茶。记得国丈面前,好好表现。”
卫绾终是忍下了拍拍陆羡肩头,给他提气的举动,只接过他一记白眼,目送他在众人簇拥下疾步往北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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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你带着我和六娘前来,岂非太过招摇。且不说我和六娘并非族中嫡系,家中父亲又无一官半职,如今长姐罪名未定,又是刺杀宗亲的大罪,若是要株连九族,咱们还在此抛头露面……”
缪芷正侍立于缪通一旁,说至此,便被缪通瞥去一记警告。
“三娘,你青春尚好,又向来机敏。这样的话,还是莫要拿到台面上,让旁的小门小户听去,倒让我缪氏被旁人笑话。”
缪通最识人心。
现下京中动向,仔细咂摸起来,是陆羡终究在这一局里占了上风。娇儿刺杀陆靖鞅所为,陆羡尚未登基还可说是叛逆无道,如今陆羡排除万难走上那最高处,陆靖鞅的死,倒成了娇儿功德一件。
因此才这样久了,还不见陆羡真的下令审理。
他缪通一世英名,怎么会抓不住这个机会。把三娘和六娘带到这宫闱之间,便是伺机给缪氏重振,添上几重砝码。
万一得人青眼,在这宫中封得个女官,他这太常的位置,尚还能在这风云变幻之际,坐的稳当些。
六娘缪恬听闻他二人机锋,大喇喇的性子便藏不住情绪。
“伯父,这事儿可就是你太过天真。有叔父家那位娇生惯养的七妹妹,还有我们这些旁的陪衬什么事儿。”
缪恬眼光一时便朝池边水榭上对坐饮茶的缪逖和缪韶望去,恨不得即刻剜出个血洞来。襄城生死攸关一趟,她居然还能无恙而返。
亟至缪芷顺势擡眼望去时,见缪韶打扮清减,无意妆饰,连耳铛也只用了最素净的款式。心中便被她这幅胜券在握,便不再着意的轻狂样子彻底惹恼了。
她盯着那幅水滴状的翡翠耳铛半晌,突然似想起什么,便拉过缪恬,跟缪通福了一福,“伯父勿怪,六娘自小就是这个性子。还请您在此稍事休息,我们二人去和叔父见个礼,也算全了礼数。”
两姊妹行至水榭亭台与岸边之间的廊桥水汀上,周遭无人,缪芷便问缪恬,“可还记得七娘去襄城之前,你我在西市见她和陛下出行。”
“岂有不记得的,这对男女,未行嫁娶,先前还不知有多少私底下的来往。”缪恬自然是气恼未曾留下些证据。
“六妹还需慎言,那一位是如今的天子,不是你我可以随意置喙的。”
缪恬一时噤声,自然不敢再口不择言,轻拍了拍自己那张难管住的嘴。
缪芷理了理鬓发,又提醒起缪恬,“若缪韶真如你我所猜测的那样,是从前伯父家的那个庶女玄昭。现下这局面,是不是就麻烦起来?”
缪恬向来比常人要多推敲一阵,“可这事,如何确凿?”
“我从前记着,那乡野丫头耳后有一枚特殊样子的胎记,或许如今正是有意遮掩才不见,一会儿我借着话头去攀谈,引开她二人注意,你便找准机会,将那缪韶推到莲池中,待她湿透了上岸,岂不一看便知。”
缪恬用帕子捶打胸口一阵,细细喘了几口气,似是有些疑虑。
“可若是七娘真是从前的缪玄昭,那缪婕妤可是前朝皇帝的女人,本该是在开国时除尽的罪人,如今堂而皇之出现在北霁内廷。生出事端,岂不是对伯父亦有影响。至那时,咱们缪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不是除去区区一个七娘这般简单了。”
缪芷却觉得此事虽险,好处尤多。她甚至有些奇异的兴奋,迫不及待想解开这个在她心中存积已久的谜团,颇有些不管不顾了。
“你听我的便是,就算是牵扯起来,你我也只能算是缪氏的旁系,仔细算来你我的父亲与太常和祭酒大人皆为堂兄弟,你我早过五服之外,哪里就要一并损益了。”
缪芷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拽紧了缪恬衣袖,二人亦步亦趋,便往那水榭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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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叔父,见过七妹妹。”缪芷上前福了一福。
缪玄昭见她二人前来,自然觉得蹊跷,便留心提防起来。
“见过三姐姐,见过六姐姐。”缪玄昭亦是全了礼数,并未格外冷眼。
缪逖也只是颔首示意,便无旁的寒暄。
“我和恬儿也都是第一回入宫,比不得七妹妹从前跟着玄娇姐姐常在内廷行走。”
缪芷从褒袖里忽然拣出一枚荷包,“特意从家中带了些鱼食来,听闻宫中御花园莲池颇有灵性,锦鲤都比别处要多上许多,便想着和诸位妹妹一同,喂一喂这些鱼娃儿玩,也好各自做个伴。”
说罢,缪芷便从那荷包中倒出些鱼食,径直给缪玄昭和缪恬手中递过去,缪玄昭亦未格外推拒,便冷淡地接了过来。
三人便自然而然往池边嶙峋的石丛行去,松散地立在近处,便要随意抛下饵料,引池中当心红鲤来。
那缪玄昭方才眼观鼻鼻观心,见两边的姐姐也只是径直喂起了鱼,便也觉得自己再端着生分,有些不合时宜。
她拣起鱼食,便自顾自地凑近池t边欲抛下。
正当此时,身旁缪恬佯作与缪玄昭胳膊肘相碰,顺势便用了些劲头,将缪玄昭往前一攘。
倒也是不露痕迹。
偌大个园子,只听得不大的莲池中“扑通”一声,池边藕粉色的身影霎时便沉没于水面之下,几圈涟漪渐次围起,方才挣扎出一浸湿透了的人首,呛了水开始呜咽呼救起来。
缪玄昭虽然在南境练就颇通水性,却也未料想这御花园莲池池水如此深。
陆羡甫一步入园子,瞧见的便是缪玄昭无端在园中水榭边俯身落水的样子。
他未做他想,甚至未唤守卫,随手扯下身上碍事的佩绶,几个疾步飞至那莲池边,身后的宫人侍卫皆小跑紧跟上去,亦未追赶得上。
陆羡猛扎入水中,径直去挟那落水女子的双胁,二人衣衫过水沉重,一时紧贴在一处。
因多半是第一回见,园中贵女们均只留心去瞧,那排场颇大的少年帝王逶迤来时的惊鸿身姿。正当绯红了脸窃自品评起其容色气度、着装饰玉时,下一刻却只见他面色忽变,即刻健步如飞,往那水中惊呼处,英雄救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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