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玄昭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是因为她心中还是隐约觉得,迟早会走向这样残忍的未来,她们谁都逃不掉。
如今她好似要带着另一个人的精魄,活出两辈子那么复杂。
她不要谨小慎微,不要心如止水。
渭北陵邑里的缪玄昭和长安城内廷里的缪玄娇,都仿似作茧自缚。所幸缪玄昭阴差阳错重活一次,缪玄娇却不肯给自己半点机会。
“缪小姐?”陆羡见她魂神不宁的样子,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揽上她脊背,轻轻安抚起来。
“我没事。”缪玄昭终于擡首。
对着他强自笑出来的时候,泪水终于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方才明明怎样嘶哑了喉咙,都哭不出来。
陆羡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容,明明哀伤,却又释然。他在平城见过的石窟佛像,巍峨甚过山川,好像就是这样的神情。
这短短半日,他自己的心好像也挨过抽痛,然后平静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身边服侍的人和陆蕻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只把前殿留给二人。
“你方才,要问我什么?”缪玄昭正色问他。
“哦,我是想问你,中宫一事,我属意于你,你怎么想?若你答允,我马上便可以把立后的诏书递给礼部,我早就在心中想好了行文。经朝议一番,他们会去你府上,但你放心,其实也只是走个过场,你就乖乖地等着接过圣旨,你就能名正言顺进宫,我们一辈子都能在一处。而且我保证,我只有你一个妻子,若有违誓,天命罪我……”。
陆羡说起这些,语速很快,却又嘟嘟囔囔不似平素理事时的清晰果断。
缪玄昭读出了他的情怯。他定然是格外珍重这番心意,才说的像个书塾里的孩童棒读五经。
她止不住笑,却又及时收敛住了。
“我若嫌麻烦不答应,你当如何?”
“你爱我,便会愿意跟我一起t分享那些繁文缛节。我们在一起,便不算是烦心事。”
缪玄昭望着他,真挚的视线就要灼伤彼此。她怎敢随意处置,只能更加慎之重之。
不过缪玄昭也很欢喜,面对自己,他好像不再是从前那般患得患失。
“我知道了。”缪玄昭匆忙间应声得模棱两可,“可眼下,我还有一事,想着必要做完,才算了却我一桩宏愿。”
陆羡突然就音声暗哑下来,“是什么?”
他不想听到难以接受的答案。
“我不想做回缪玄昭了,我就是父亲的女儿缪韶。真缪韶青春少艾便亡命他乡,当初为了我能安然回到长安,阿姊和父亲都颇费了些工夫,我既冒名替了她身份,便不可贪私只做自己。听闻她身前在南境撰修地理志书,若不是意外,她应当会是很有名的大儒,或许还能为国所用”。
“所以我想,去江左一带,替她成未完之志。或许那样,我才能坦然回到长安,做回缪韶。”
陆羡听完,自然是欣喜大过怅然。至少,她没有拒绝自己。
他亦不知如何表达此时心境,既然期许了要相伴此生,等一等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如若再得寸进尺,反而招人厌烦了。
陆羡什么都没说,只在那轩窗前缓缓倾下身子,轻吻住缪玄昭有些皴裂干涸的唇蕊。
“知道了,我等便是。南渡北归,我等你还等的少么?早习惯了。”
缪玄昭听得这番话,心中自然酸涩难当,便想着一定要好好补偿他。
“我要谢你,缪通得到了他应有的境遇。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也该有你自己堪用的诤臣。”
她替陆羡整了整襟边,用手掌抚平了一点细微处的褶皱。
*
缪通不日便被驱逐,缪公府的官宅已充了公,只能携府中之人落魄地返彭城去。
正当缪通返回彭城祖宅的同一日,缪玄昭派人从彭城接回了母亲。车队在城中驰道对向而行,却是一南一北,一去一返。
马车不是没有冠盖擦肩。只是缪玄昭的生母蹉磨半生,早就趋利避害似的忘记缪通形容,有些麻木地瞥了一眼对街正停驻的马车下的素衣男子。
见其神情畏缩,尽然是懦弱与算计,下意识便放下了车窗的帷幕。
“还请跑得快些,我女儿……还在长安等我。”
久沉暮气的女人,此时竟然也能焕发蓬勃生机,只是因为知道,她那苦命的女儿,居然还有一息尚存。
这老天便算待她不薄。
*
陆羡没有亲自送缪玄昭出城,仍是为了护其周全,不至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启程前,二人只书信往来了几日,每日一封。缪玄昭偶尔来不及回,陆羡便急得让卫绾亲自去祭酒府上取。
有时李沫棠看不过眼,心疼卫绾日日做这些琐碎之事,便快马从将军府往宫城去取,替他跑上一趟。
结果女儿家闲谈时,听缪玄昭说起,才知皆是些无聊的废话,李沫棠便更加气恼,只觉得陆羡如今是仗势欺人。
人人皆知君命难违,谁知却是传递这些酸言缛语。
“朔望之日,吾妻亲启。我只问你,几月能归?明岁生辰,可同庆否?”
“修志繁琐,又兼翻山逾岭征程,岂是我能期许,君且稍安勿躁。”
“我遣庾缨跟着你去,他本欲当众婉言回绝,被我驳回。他是舆图方面的大家,放在身边,总是有用,顺便还能补充江左的水经山图,倒也是好事一桩。还有数十个影卫跟着,有什么事唤他们便是,别自己亲力亲为。”
“如此排场,言官知晓,定要弹劾,君且再思再虑。”
“驳回。”
……
李沫棠偷偷瞧了几眼那书信,再回头看见缪玄昭自得其乐的神情,便知道情爱之事,不免要使两个人都变得愚笨稚拙起来。
*
代郡,四方街。
裴尚被陆羡的人秘送到代郡时,并未直接被告知李澹身在何处,问询时,也只回他,“我们亦不知晓。”
此事却反而让裴尚心定了下来,这说明,陆氏并未对李澹赶尽杀绝,是故才并未派人去监视其行踪。
他便在代郡随意找了间便宜的客栈,一住便是数月。
代郡在北霁东面,亦可算是通衢之地,说小不小,更不用说守株待兔似的寻一个人。
裴尚不托人打听,亦不画像张榜。
他觉得这样反而会将李澹至于险境。李澹本就身份敏感,能活下来,已经是幸事。
就这么过了流水般无趣亦无痕的几个月,陆羡给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
裴尚在四方街上四处闲逛,他被去了势后,体力总是疲弱些。脸色也显得被人抽光了精血,大太阳底下走着,生人都要离上三尺远。
所以也没那么好找到赚钱的活计。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晒了晒太阳,像是晒透了五脏六腑一般,他又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沾染了些人气,便往一处还未去过的陋巷里寻点荫蔽。
远远便听得几处人声聚众,呼喝着叫嚷起来。
一群人在支起的棋摊子上赌钱。
“吃!吃!”。
裴尚走近,凑近人群中,本想冷眼看看战局,也许能用最后一点银钱,搏个大的。
却道是柳暗花明,瞧见了一个身处粗俗氓民当心,仍不掩贵气的背影。
其人正席坐在蒲团上,撑着臂对那棋盘盯得入迷,另一手自顾自地勾起一枚黑子。
一盘尽了,李澹赢了。对席的人悻悻然不愿再赌。
忽然那枯树根削出的歪歪扭扭的棋盘上,坠下几枚郎当作响的清白碎银,倏地四散各处。
李澹叼着一尾随处拾来的草根,本是乏着阖目欲等下家,没想到有人不请自来,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却颇有几分天皇贵胄娇养惯了才能流露出的慵懒。
“在隐园瞧了那么多年裴大人的棋艺,也算是无师自通悟了道。这一回,我可不会轻易让你。”裴尚掀起袍子席坐下来。
李澹睁开眼,只能瞧见一个面无血色,骨瘦如柴的……艳鬼,光天化日之下,竟生生让周围众人围合蒸腾起来的温度都降下去许多。
李澹听清他的话,又看清了那张脸,淡漠神色一时柔软下来。
毕竟能有什么,比本以为要孤身晒着日头一世,却又侥幸能与人同行一段,要更值得打起精神的事。
“他究竟糊涂,你可比他聪明。”
李澹笑了笑,拂过那些碎银,一枚黑子便径直放在左上星位。
*
熹昭三年元日前后,北霁大地上早早便复成了雪原,车驾从长安去临安本就蜿蜒曲折,又添了大雪阻隔,更是步履维艰。
新帝却执意要亲自去接回当朝太学祭酒的独女——缪韶。
她和庾缨在南境两年,补足四海地理志书临安卷,庾缨又绘成了江水全境的舆图,传回长安后,满朝嘉许称赞,皆称缪韶肯下苦工,机敏聪慧,庾缨之仕途不可限量。
陆羡颠簸了半月,抵达临安后,马不停蹄便去缪韶下榻的宅院里寻她。
他自入城便听得这宅院曾经是郅毋疾所立府邸,如今拨给了临安郡衙,便闲置起来。
满院子没见到人,却见得后山上一个郅毋疾的衣冠冢。
陆羡心中顿时不是滋味,湘灵赶来回禀时,人前才勉强遮掩住面色不虞。
“回禀陛下,小姐独自去西湖畔了,说是晚膳才回来。我们算着脚程,今日您的仪仗想必到不了,才未在府中等候。”湘灵说时,声音便露了怯。
“院子后山的衣冠冢是怎么回事?”陆羡隐忍着气恼。
难道缪玄昭还要日日对着个死人生出念想么?
“是小姐随手堆的,只听她说那位郅公子死得惨烈,想必也无人替他起坟茔,便做了这么个衣冠冢。偶尔元日前后,也奉些吃食酒酿。小姐也不曾有哀色,想必只是个关系并不亲近的朋友。”
湘灵辩解完,陆羡才觉得舒畅了些,便要摆驾去西湖边。
*
是日大雪方休,湖面幻作冰原。
零星一点雪片,落在枯枝上停留不了一会儿,便化成水珠,莹莹的落下,流进西湖中,倒也干净。
湖上寂静得像是能听见往来行人心中擂鼓。好在有这一方城中水色,倒让过路人与那些闹市喧腾处,屏障似的隔绝起来,只听得到自己心里所想。
缪玄昭像是有感应似的,知晓身后熙熙攘攘的马蹄沓沓声,应是陆羡的仪仗提前赶路来了。
陆羡早下车盯了她半晌,见她寂然面朝湖心,表情非喜非伤,t而是一种逾越年岁的平静。
陆羡不用问,也知道她在对着这泊雪上孤寂的渔樵,问询自己的内心,
缪玄昭现如今的天地广阔,看似在自然山水,实则在方寸胸怀间。
连陆羡都要扪心自问一句,你可配的上眼前这女子的心胸?
缪玄昭似是完成了她的问答,转身向肩头已落满雪片的陆羡走去,见是来人,眉眼间一点惊讶也无,脚步却也格外自在轻快。
陆羡将她揽进怀中,揉了揉有些寒凉的身子,想焐热些。
嘴上却是分秒必争,疾忙便脱口而出。
“朕的皇后,掌盐井之时救北霁生民水火,襄城一役又以性命做饵。如今四海地理志书大部已成,于国有股肱之力。”
陆羡垂首望她神情,见她只是心满意足的枕在自己臂弯,似憩非憩正眯着眼,这么多宫人礼官候在一旁,他便声音又更大了些,以为她是困倦得听不进去。
“至于封号,朕亲自择选了‘昭’字,昭昭旦熹,日月流光。”陆羡在她耳边问,“你可喜欢?”
缪玄昭方才支起耳朵,还未想好怎么回答他。
却见旁首的一应宫人皆叩首于雪原之上,乌泱泱一片俯身下去如海啸。
“昭皇后千秋。”
“昭皇后千秋。”
缪玄昭轻哂。罢了,此时若显得与他太过旖旎,终究失了皇后的体面。
还是另找机会奖赏他。
*
江南水,江路转平沙。雨霁高烟收素练,风晴细浪吐寒花。迢递送星槎。
名利客,飘泊未还家。西塞山前渔唱远,洞庭波上雁行斜。征棹宿天涯。
——(宋)王琪
正文完
2024.8.11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