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入东都,还请于兄照应。”
于参盯着他,倒是生了一分兴趣,“盐税一事是右相五年前的政令,你既知晓,为何提前朝圣人报?”
“莫非,右相这条路,你不想行?”
于参的手拢在衣袖中,忽然道。
谢愈将缰绳勒得紧了些,他撇回过头,神色有些淡,“某只是担忧外藩战事罢了,此去若查清了盐税贪污之案,战后安抚的银两便也不愁了。”
太过正直的理由,于参听此倒是扯唇。
“谢给事大公无私得很。”
寒风呼啸过耳,谢愈未将这话放在心事,街上萧瑟冬景和天边青灰厚云的压沉,一齐与他眸底的黯淡重合。
“我以为,这样的事,于拾遗不会接。”
不仅是因为同行之人是他。
“确实不会接,只是我尚欠右相一个人情,得还清了。”
他说得很轻松,也并不避讳告知谢愈此事,会探查到什么。
身旁的马儿晃着脑袋踢脚,长安的街头的风凌冽,谢愈跨步上马,未再接着问了。
此去东都,先得到洛南,而后渡船一路东上,可直达河南府城中。
出了长安城关,大道宽敞,驾马声终于呼啸,发丝间扬过风的弧度,长安城寓居近三年,这般肆意的策马太久不曾有过了,尽管此行,尚不知前路状貌。
谢愈心中畅快了一瞬,入眼的窄道便将他的心境复又拉回来。
于参是右相的人,受右相的恩,此番东都之行,不论查未查出,薛相派他前来总有要隐藏的,不能见天子的东西。
“吁。”他拉绳,慢行起来。
“我对五年前右相所下政令并非全盘了解,这番窄道也奔驰不得。”谢愈扭头,望向于参,“不如趁此,于拾遗为我讲述一番。”
身旁的马蹄声轻了些,踏着冷露的泥土,发出哒哒的响声。
于参的嘲弄在这小道之上,尤为清晰。
“尚不了解,也敢接下这案子,不靠右相的裙带,谢给事靠得,原来是各处觅得的机会。”
他语中的意味太过明显,谢愈拉着缰绳,倒有些想笑。
“于拾遗言重了,这样一封折子当初我既言了,如今亦是敢言。”
思及越深,笑容便越发有些苦,“我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你对张迪所言的嘲弄,可见于兄并不是同他们一般,如今却又为何要这般说?”
若是他言因大理寺之事的恨,谢愈尚能心中好受。
可他偏言。
“我便是变了又如何?”
“我尚念恩,尚不捧权,我和你不同,你又如何会懂?”
这番尖锐的话刺过谢愈的耳,两道的枯树都颤抖了几分,叶落于马身,随即旋地。
他忽拉住了缰绳。
“我立在此,行我所认为对之事,何错之有?权力,恩情,前者我既未乱用,后者我也未抛。五年政令出现纰漏,便是要改,难道还要一直掩着,瞧着它如填不满的窟窿,越陷越深吗?”
风声泠泠,于参默然了一瞬,他听到谢愈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初入朝之时,心中所想吗?”
马蹄声哒哒,他恍惚了一下,在这荒唐的朝堂之上,他太久太久未做些什么事了,当初的心中所想是什么?
于参眸中模糊,脑中浮现的,是那时旁人赠与他的一句话。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谢愈的话裹挟着寒风而至。
“这是薛相公送给你的话吧。”
两排纵深往前的高树之中,夹着泥泞窄道,路上两马微错开,仍在前行。
“是。”
“他也对我说过。”谢愈轻答。
“你仍这么看吗?”
于参扯了下笑,微微颔首,将心中深处快要燃起的妄想掐灭,这般久远的事,与他而言,早如一潭死水,不如弃之。
“王朝积弊久矣,所有的文人清官豁出性命入朝廷这吃人不吐骨的地方,仅仅泛起些指头大的浪花。”
他转过身,头一次正视谢愈的眼,“既然不能改变什么,冷眼看王朝就够了。”
谢愈心中一震,或许从那日撞见于参在酒肆前,他便应该知道,疯子一词对于参来说是锦上添花,他可以更加肆意的行走于朝堂,抛弃一切。
“真的会,丢掉最初的赤诚吗?”
他望向于参出声。
或许是这过耳的风太过刮骨,连带着谢愈的话也震人骨髓,于参竟从这一点痛意中分出些踌躇难觅的真心来。
“谢愈,我是被消磨完耐性的人,我对这王朝已经失望。”
于参轻吐出话,连带着藏于深处的情绪,一齐倾泻。
“对自己,亦是。”
谢愈却攥紧麻绳,仍问了最开始的话,“你还记得自己的抱负吗?”
□□的马仍在慢行,于参却忽而想起在中书省杂书院中,自己翻找到右相五年前的政令,而那时的谢愈,刚入中书,成为这么多年唯一一位通过右相考验的拾遗。
眼前之景退去,他垂眼,“记得,但是不重要了。”
“就如右相赠予我二人的话,无非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话毕,他夹着马腹,竟在这泥泞小道上,奔走起来,风声呼啸而过,一路朝前。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