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真假诏(二)
清早的天不热,绿叶上凝结的水珠还未悉数滚落于地,盘旋在宫城之上的飞鸟鸣叫不止,圆润脑袋打量着其下聚在一起的黑点。
那是被李知自政事堂请来的相公们。
“今日还是得拂了各位相公的面了,圣人自昨日起身,便一直身子不适,如今这个时辰还在睡呢。”李由林弯身一揖。
“阿耶已连着三日未见朝臣了,这身子究竟是何状况,李内侍也该透个底。”清河立在一众朝臣的前处,这话是疑了又疑,贬了又贬。
李由林神色一顿,转而接话,“长公主这追问之责,老奴可担不起,天家奴到底是只听命天子,圣人的令,如何敢自越了去。何况奉御也说圣人如今的身子难去拨正,只能拿药慢慢吊着。”
相公们一听,眉头皆凝作一处。大事未定如今又避不见人,如何使得,虽是身子重要,可国事也万万再拖不得。
便见一人开口:“圣人已经睡了三日,三日未见朝臣,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尚药局的奉御若治不好,也该再换一位。”
提及奉御,李相公皱了下眉头,诘问道:“两位奉御都无法子么?”
忽而扯到奉御头上,李知眼眸一擡,顷刻开口,却还压着语气,回得漫不经心。
“李相怕是不知,圣人的身子近些时日,都是程奉御瞧看的。”
李由林朝她看去。
便见李相公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那就去把张奉御请来再瞧瞧。”
恰逢,不远处的阶下,正有三位人影行来。
李知微移目,不动声色地扯起唇,故作讶然地擡颌向前,“那是不是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如今竟是一道来了,想来李总管亦忧心圣人身子,今日终于也将张奉御请来瞧看。”
殿外一众相公们因着李知的话而扭身。
阶下正跟着苏慧擡步的两位奉御,便迎着所有人的视线,缓步上阶。
李由林恭垂的手猛地攥紧,他盯住李知,眸色一黯。
而这位女学士似有所感地回头,隔着不远的石台,朝他微微有礼且疏离一笑。
横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
李由林拢起袖子,唇边早无了笑意,朝着将回身的相公们一拜,神色倒是肃然起来,“正逢两位奉御皆来了,有些话老奴也不得不告知。”
他身下弯而不起,“吊在圣人鼻息下的棉线,已经一日未动了。”
大殿之外,忽而间独余飞旋的鸟鸣。
清河脑中翁然,猜想与亲耳所闻,太不相同,止不住地颤便自指尖发出。
而李知高悬胸口的石子,如今已然不能忽视,它愈变愈大,随旁人的话而摆动,扯得她心口钝痛,竟然真是如此。
可心间那接连而来的问便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李由林敢认,究竟是行而无路,还是留有后手。
一赌连着一赌,退身不得半步,她如今迫切想知晓,这圣旨,究竟有还是没有?
阶下相公们的那点愕然,终于转成怒意,吼声几乎要盖过天边仍悬飞的鸟鸣,“属纩之法,是用在死人身上的!”
李由林未敢擡头,“是,老奴也是昨日自程奉御口中所知,昨日谢给事在内见过圣人退离后,老奴在外听见一声唤,冲进去之时,便只见圣人突发的急症,模样骇人。后来奉御前来察看,才知圣人已然崩逝。”
话行于此,他已然泣泪。
“可我记得李内侍先前的话,是圣人身子不适,怎么如今张奉御来瞧,偏偏改了话头。”李知陡然声高,眼眸灼然如火,“李内侍这秘不发丧,究竟包藏何居心!为何不在圣人出事的那一刻,着人禀告中书门下!”
这一番厉声追问敲打一番相公们的心,一个中官,如此关头敢秘不发丧,其居心不言而喻。
“李由林!你这是要挟君王之尸以令朝官吗?圣人的遗诏又在何处?”
郑源早已是忍不了李由林在朝兴风作浪,恨不得以此事为由,顷刻抓了他斩首,“圣人待你不薄,死后却被你此等小人随意安置,千牛卫何在,还不速速拿下此等奸邪忘主之奴!”
可静站于殿外守着的千牛卫丝毫不动。
李由林迎着指骂缓缓擡头,“非老奴秘不发丧,实乃不愿相信圣人已逝,故而欲停尸三日,属纩以俟绝气,这事程奉御,比我更清楚。若圣人在这三日内转醒,便未惊吓到朝官,使时局不稳,老奴亦可缓下这颗吊着的心。”
恍然被提及名姓,程奉御垂下头一拜,藏不住情绪他便只敢一直低颈望地,“如大监所言,圣人是昨日巳时没了气。”
自他李由林口中所出,当真是好一通为国尽心却私欲纵横的漂亮话。
李知盯住他,擡颌冷不丁开口:“若今日妾不去请张奉御,大监是想待三日后,才言圣人已崩吗?可这属纩之法与告知相公没有任何冲突之地,那么空出的这半日一夜,大监是急着,做什么了?”
“李学士,似乎对老奴有诸多的误解,武德殿的一举一动皆被李学士盯着死死的,这般迫切撺掇长公主面见圣人是作甚?这么急不可耐又是为了逼圣人做些什么?”
李知的神色忽而听此话而变得凌厉,她冷笑一声,“因为,我怀疑秘不发丧的缘由,是李大监未寻到圣人的遗诏。”
两双如蛇相缠而攀咬的眼,几乎要将对方看穿。
天光自停滞太久的东宫处乍现辉光,一点点逼退,吞噬太极宫的沉灰。
立于武德殿下的众位,皆是聪明人。落在身间的晨光,将他们的各异的心思照明。
遗诏,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
“李由林,圣人遗诏,在何处?”
那位鬓发泛银的中官却忽而一笑。
“遗诏,老奴从头至尾未见一封。”
阶下相公们的脸色骤变,他好整以暇地垂望着,继而开口,“不过,诸位相公们或许可以问问谢给事,毕竟,他才是唯一一位,见着圣人最后一面的朝官。”
李知的心口却因此,倏尔沉寂下来。
昨日谢愈的种种反应忽而一齐涌入脑中,藏于袖子的东西又被她紧紧攥住。
谢愈手中,莫非当真留有遗诏……
猛然擡头之际,瞥见李由林嘴角那丝刺眼的微笑,她那点不安又隐隐浮现。
相公们沉着脸转去了中书门下,着人去请谢愈。
谢愈跨步进去时,神情自如,那握住手中的一柄书卷夺去了堂内每个人的视线。
李知立于清河身后,眼动不了半分。
圣人若真留下遗诏交付谢愈,可为何昨日不禀明中书门下,遗诏出世,任何阻挠五皇子的相公也都该忍气吞声,合上嘴。
“臣谢愈,手持圣人遗诏,惶恐万分,今日来献。”
那卷高举于顶的书轴,并未使得一位相公起身去看。
堂内皆沉寂地望着,这位手握圣人遗诏的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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