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银谷巷近来访客分外频繁,连巷口几场春雨积下的污泥水坑,都不知被哪个讲究的过客家仆看不过眼,顺手给搭补齐整了。
路过群追逐打闹的熊孩子,都没待开口问,就有热心嘴快的熟练帮指往巷中道:“哝,瞧见大果榆便往左到底,倒数第二家,就是啦!”
许孜一路见这情形,愈发觉得寒碜害臊,一脑门写着不情愿,又不敢再多吐一个大逆不道的字,垂头耷脑跟在老父老娘后头走。
当母亲的何曾不知自家小儿这叛逆德性,携老父凯旋归京,全家平安团圆,才装乖顺上几天,又瞧不上他爹娘这老式作派了,遂苦口婆心道:“才前就与管大人说,等你爷俩儿归来,亲自再来道谢,这是应该的。人家是给你爹解药的救命恩人,更是保住这炎京城没被贼人祸害的大功臣,上门给人慰问道谢,你这是副什么样子?”
许孜哼哼唧唧口中答“知道”,心中却只想:话虽不错,可这么大的功勋,自有官方论功嘉赏,哪轮得着咱这小门小户的来私下攀交言谢,更何况,这一担子谢礼……拿得出手吗——打量爹娘让自己肩挑手提的这几篮子才出锅的大炊饼,自家晒腌的老果脯,黑腊肉,许孜龇牙咧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许母扶着腿脚不好却执意要亲来一趟的许父,坦然道:“这是娘自己蒸自己做的,不值几个钱,只是咱们许家的一份感恩心意。不拘人家收不收,但只送出,你爹娘这一遭才安心。”
宅门叩开,果不出所料,那多日来想必早就对盈门访客烦不胜烦的管大人是不会亲自出来见他们这一家陌生小民的。开门来接待的是个灰白头发的少年和一个嗓门奇大的老翁,那少年口声虽稚嫩,婉拒谢礼的言辞却想是早已背得熟了,眼见谢礼递上,立时严正而不失礼貌地一串串道了出来。但见来客年迈,却是热情诚恳地让进门去,邀坐一坐歇一歇,亲手奉出茶点来。
许孜早预见是这等丢人场景,但进都进来了,二老被请入堂中,跟那少年说着翻来覆去的客套话,他权当自己是个纯出力气的小厮,极力降低存在感地候在堂外院中。
无聊打量这陋巷深处平平无奇的一方二进宅院,不得不说,要不是有几树青竹衬着清雅,简朴得实在看不出是什么重臣高官住的宅邸。倒是囱上炊烟袅袅,篱中几只鸡鸭啄食,厨间方向传来一阵又一阵烹香,合院上下满满的烟火气息,让在外颠沛征战多时的归人感到一种久违的温馨安宁。
许孜鼻翼耸动,正嗅猜着那烹香来自何等佳肴,冷不防见一人从厨间冒出,身影煞是眼熟,两手持端着个瓦罐,径往后院中步去。
“将军……”许孜眼一瞪,难以置信上前几步,上下又一番扫量才确认无误,“老大?你怎么在这儿!”
迟阶只教亚望没事多练练待人接物,对前院访客毫不在意,一擡头,不期竟是这小子登门。
稳手将瓦罐暂撂到石桌上,正过身来,他理直气壮道:“这我家,我不在这在哪儿?”
“你家?”许孜懵了,一时简直疑心是不是父母老眼昏花打听错地方了,不对啊,一路上邻里街坊都明明确确往这儿指,“这不是……管大人的宅所吗?怎么成你家了。”
迟阶自往石桌上悠闲一靠,伸手指了指,招呼许孜往还没得空劈的树墩子上就座,眼不眨答曰:“合赁,省钱。”
啊?哦,这炎京城地价是挺高的……不是,那也不至于说……
“回来这阵子,怎么样?”迟阶打断这丈二和尚的混乱思绪,跟他聊起闲话,“这下是正经皇牌军了,老爷子气儿多少消消了吧。”
许孜作为率振帼军一路征战的功勋将领之一,回来后尚未正式授职,只与齐海晟对接,暂领任指挥皇宫禁卫,显就是替代前时樊复的殿前司班底职责,这是武将里最有地位牌面的衙司,往后不说光宗耀祖,升官授勋前途无量是明摆着的了。
可许孜无精打采,没见什么春风得意之色,他看着这位自打回京后就神隐不见人影的大将军,突地双眼一亮,道出多时猜测:“老大,这些日你是在筹备再出兵,率军去打江其光逃窜水师吧?”
“关你什么事?”迟阶不置可否,“你现属哪个营的?既领了殿前诸班直,少惦记些有的没的,给我恪尽职守,把这皇城内外护卫操练好了。”
许孜听他这语气,更加认定自己所猜,当即切切恳求:“我也想跟你去打海中洲!还没打过海战呢,带上我呗。”
迟阶怪道:“我也没打过啊。”
“你……”许孜一时语塞,确实,纵为北漠战神,又何曾有过海战经验?
可他心里就是觉得,迟大将军无所不能,跟着他,长见识,学本事,那每每惊心动魄,力挽狂澜的前线征战刺激,哪里是当个仪仗似的皇城武官能比的?
可这位沙场神将此时看起来,着实没什么出征雄心,当下兢兢业业想较劲的,只有面前石桌上这一瓦罐鸡汤,手背往罐上一贴,生怕给耽搁凉了,喊了那边大嗓门老伯来,急令给先端进内院去。
许孜跟在他麾下小半年,没见大将军活得这么细致过,一时再度环顾四周,倏地醒悟过来:“怪不得他们私下传,说将军你……”
迟阶眉目一立:“传我什么?”
都知晓这迟大公子还未成家娶亲,自到长公主麾下那些日来,上至关先生,下至诸营兄弟,半真半玩笑多少人要帮着保媒说亲的,都给他一律婉拒了。或有私下流言起,说这位爷先前隐姓埋名短暂蛰伏在炎京时,就有了情定之人,只尚未正式嫁娶,佳人如斯滞留在此,大将军一直看着淡定不迫,打回炎京的心情实是跟他们一般五内如焚的。
而今时一见——
许孜鼻中嗅着鸡汤香气,耳听门口响起步声,转头一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踏进大门来,一手拎着串活蹦乱跳的鲜鲫鱼,一手挽着团白羽似的稀罕物,又直往厨间去了,全宅上下赫然这般严阵以待的伺候氛围。
忽一下茅塞顿开,豁然醒悟了将大将军雄心壮志全数牵绊在此的本因:“老大你,你——大胖娃几时抱上的?难怪回京来谁也找不见人,天大喜讯都瞒得这么严!”
迟阶一口气差点被他活活噎住没提上来。
“滚蛋,赶快走,少跟我这儿没事逗闷子,回家孝顺自己爹娘去。”
望见那边堂中二老已起身欲去,而亚望遵着他管哥拒收一切谢礼的严令,毫不知变通地推拒着二老手中热气尚腾的竹屉,迟阶笑摇了摇头,忙扬声道:“公子最喜食炊饼了,常说满炎京城铺子挑不着一锅口味正的,亚望,炊饼留下,快代公子谢过许老爷子老夫人。”
二老眼花,一时哪认出这一旁插言者是谁,听口吻只当是宅上另一小厮,愿收炊饼自是欢喜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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