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不肯让她进小院休憩。
雨水顺着脖颈滑入她的衣襟,看到摄政王冰冷的目光,摄政王妃不由打了个寒颤。
十一浑不在意摄政王妃如何,他一看到摄政王出来,下意识地越过他,眺望小院——姜月窈就站在门边,朝他眨了眨眼。
十一眼前一亮。
窈窈,成功了!
*
姜月窈和十一离开之后,摄政王才坐进马车,随意地拂了拂袖子。
“王爷……”摄政王妃战战兢兢地开口。
可摄政王只瞥一眼她,她就遽然止声,噤若寒蝉。
“是谁告诉你我在此地?周家,还是丁家?”摄政王面无表情地问道,问完,又嗤笑一声,道:“罢了,你怕是也弄不明白。”
这样明晃晃的嘲讽,让摄政王妃心里刺痛:“王爷,臣妾只是关心则乱。怕您……”
“怕我如何?”摄政王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怕我得偿所愿?”
“臣妾当然希望您能得偿所愿。”摄政王妃艰涩地道:“但是……”
“但是,我病体之躯,如果没有执念支撑,身体会彻底垮掉,病来如山倒。”摄政王目光清明地看着她:“你三番两次跟太医打听我的病情,是不是终于说服了你自己,这就是你做这一切,最‘诚恳’的理由?”
摄政王妃只觉得一颗心被丢在地上碾:“王爷,臣妾的真心,日月可鉴!”
“哦,真心。”摄政王冷淡地道:“你对本王的真心,就是当别人的棋子,三番四次阻挠本王想做的事。”
“从前,你污名玉簪大香师,但至少未曾加害于她,本王不与你计较。你反倒变本加厉,竟暗杀姜大香师未果。本王见你没酿成大错,既往不咎。可这次,你又违背本王的严令,擅闯此地。”
摄政王目光清明地看着她:“王妃,这究竟是你所谓的‘真心’,还是你的‘私心’?”
摄政王妃一抖,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恐怕都逃不过摄政王的火眼金睛。
她又脏又冷,一颗心还被刀绞似的疼:“王爷,臣妾爱慕您甚深,难道不能有此私心吗!?哪个女子愿见自己的夫君……”
她还要说话,摄政王摇了摇头,平静地打断她真情剖白:“顾氏,本王娶你的时候,就已同你说得清楚明白。你做好摄政王妃的本分,本王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你如今扯真心做幌子,无非是怕本王病逝,让你失了荣华富贵。”
“顾氏,你已经失了本分。”
“本分?”摄政王妃似哭似笑:“王爷,十数载夫妻,臣妾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竟换不回您一丝一毫的情谊?您还要把臣妾的一颗心,往泥里踩!”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梦中得见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死了!!”摄政王妃几乎声嘶力竭地吼道。
摄政王额角青筋一跳,“啪”地一声,狠狠地甩在摄政王妃的脸上。
摄政王妃冷不丁地撞到车壁上,顿时头晕目眩。
她的思绪尚未回笼,就听见摄政王冷硬如刀地道:“王妃病了,堵了她的嘴,把她关回内院。无本王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摄政王妃瞪大了眼睛,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有宫侍直接塞住她的嘴,一左一右辖制着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摄政王甩开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下马车。
摄政王妃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知道自己犯了摄政王的大忌。
可她焉能不恨啊!
当年溪源香会,摄政王与会之时,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她。
她于是一步登天,连带着溪源香会后来的女郎,都对“香徒弟”这个身份趋之若鹜。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命好得不真实。
后来,当她无意中在香室撞见摄政王凝视着一幅画卷,那时她才明白,她的命,的确好得不真实。
——摄政王,有一个从未忘却的心上人。
她是有私心,忧虑自己的荣华富贵。可她更不甘心,不甘心十数载的夫妻后,摄政王竟还要竭尽全力求一枚返魂香,请那个无名的心上人与他相会。
他们若是相会,她这个摄政王妃算什么,她自以为的天赐良缘,又算什么!?
她活得,就像一个笑话。
*
只不过,没人有空去笑话摄政王妃。
摄政王妃病重不出,相比起姜大香师得陛下召见,在有心人眼里,简直不值一提。
“姜月窈难道真的制成了返魂香!?”第一大香师不似往常镇定,甚至不再蔑称姜月窈为“姜氏女”。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神色紧绷:“宫中消息千真万确?摄政王真的将姜月窈引荐给陛下?”
“千真万确。”心腹点头道:“周家似乎也并不乐见其成,但是周德妃几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
“周家跟摄政王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未必是一条心。”第一大香师紧攥着桌角,沉声道:“摄政王跟疯了似的要替陛下调制这一丸返魂香,周家只怕他这是强弩之末、最后一舞。周德妃还没有子嗣,周家当然希望摄政王再茍活几年。”
“只可惜,周家跟摄政王妃一样废物。”第一大香师怒骂一声。
“但,周家哪怕失败,到底跟摄政王打断骨头连着亲。我们却不行。这么多年来,我们依靠着替陛下熏香缓解头疾,让陛下对我们愈发信重。”
“若是姜月窈果真令陛下如愿以偿,而我们从前竟做不到,陛下必然失望之至。以陛下多疑的性子,只怕还会怀疑我们是故意为之,好让他对我们的香产生依赖。真到那时,我们丁家,也要完了。”
“兵行险着。”第一大香师深吸一口气,目光阴戾地道:“陛下的心疾根深蒂固,只需一点刺激,纵然他见到昭慧贞皇后的魂魄,也只会是一场噩梦。”
“届时,姜月窈必死无疑。”
*
七月十五,中元之日。
姜月窈已先在昭慧贞皇后在宫中居所探底,并据此调整了主香的香方,譬如将更普通的黄熟香,换成莺歌绿,以与皇上印象中长秋宫的雍容华贵相匹配。
同时,她还新增一味辅香,以安神宁躁、平心静气。
毕竟,从她和诸多试香人的反馈来说,与逝者相见,实则皆系于用香者的执念。
逝者的回答,其实,只不过是用香者想听到的答案。
虽说陛下尚在襁褓中时,昭慧贞皇后就将他接到膝下抚养。因此,谢家欲扶持谢家庶女之子为皇帝时,昭慧贞皇后想来并不愿意。
按说母子情深,要不然,谢家尽数伏诛后,而她去世时,陛下大哭罢朝三日,还执意替她加封“昭慧贞”的美谥。
但是,从第九大香师和第十大香师的遭遇来看,姜月窈丝毫不敢赌陛下跟昭慧贞皇后之间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母慈子孝”。
她最怕陛下要招昭慧贞皇后的魂魄,是因为心怀愧疚。
恐怕,阿娘亦是参透了这一点,才壮士断腕。
否则,她实在想不明白,信中那个坚毅大气的女子谢玉真,怎么会那么快香消玉殒。
所以,她只信任自己和十一。
长秋宫内,陛下要试香的地方,她和十一在宫中女官的陪同下,巨细靡遗地检查了一遍。
然而,等明黄色的衣袍掠过她的眼角,姜月窈还是心下一惊——
她的嗅觉极为敏锐,皇上一走进来,她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更何况,十一就跪在她身边,势与她同生共死。
“陛下。”姜月窈行礼过后,立刻再叩首,道:“臣斗胆,不知何人在陛下的衣袍上留下芸香。芸香融在麝香中,容易令人头疼不适,恐难安神,与返魂香不相宜。”
房中气氛陡然凝固,众人都难掩错愕,就连摄政王也惊讶地看向姜月窈。
姜月窈离皇上当然不近,因男女之防,她甚至还跪在珠帘后。
可仅仅是门开风过的这一瞬,她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一丝极为细弱的气息。
唯独跪在姜月窈身边的十一,面色如常。
从他见窈窈的第一面,他就知道,窈窈的嗅觉有多敏锐。
他几乎同时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闪过一丝冷意和嘲弄——
第一大香师,太低估窈窈了。
姜月窈说完之后,珠帘后的摄政王跟皇上耳语了几句,皇帝点了点头,折回内室,重新沐浴更衣。
这一次,姜月窈终于松了一口气。
“臣姜氏,请为陛下献香。”
*
姜月窈不知跽坐了多久,才终于听见珠帘的另一边,传来细碎的声音。
皇帝醒了。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朕方才梦中可有说话?”
听到这个问句,姜月窈只觉冷汗淋漓。
她深知,若是他们听到什么,这一屋子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幸好,幸好。
她寻人做了那么多次试验,人人皆酣梦难醒,不会呓语。
果然,当听到否定的答案后,皇上才抚掌而笑——
“赏!”
*
皇上的一个“赏”字,随风迅疾地传入各色人的耳中。
第一大香师颓然地摔在地上,两眼无神:“完了、完了……”
他话音未落,龙骧卫已冲进来,一脚踢开他身边的心腹,亮出令牌:“丁大香师,跟我们走一趟吧。”
*
而周德妃和李淑妃争相邀请姜月窈入宫,珍玩如水一般流入姜家。
周德妃更是马不停蹄地找了个由头,把周四姑娘怒斥一顿。再也不要想嫁什么信王世子,赶紧发配回溪源镇好生待着,不要出门。且务必要让这件事,传进姜大香师的耳中。
——准确的说,是姜第一大香师。
敬明十七年,昭慧贞皇后第十五年的忌日,盛京城上下缟素,皆称颂陛下孝感天地,方得昭慧贞皇后香魂归来,宽慰圣心。
陛下心病已除,龙颜大悦,认定除姜大香师外,无人堪为第一大香师。
为显皇恩浩荡,陛下准姜第一大香师的请托,替玉簪大香师正名,嘉赏第五大香师、第十大香师赵三郎,以及御香殿替制作返魂香出力的诸多香侍。
这一年,瑞雪纷飞,人人都说是个好时候。
可惜第一大香师畏罪自尽、摄政王妃病死家中,皆不得见。
敬明十八年,京郊爆发时疫,姜第一大香师与太医院合力,以香药阻隔时疫。她的夫君时刻伴其左右,因率队救人、诛杀流匪极为得力,众人都猜,他会得封正四品中郎将。
然而,就在陛下大肆论功行赏之时,姜第一大香师和她的夫君,却双双请辞。
第一大香师自然易主,惹得众人大声可惜,只觉得姜第一大香师想不开,辜负了最好的时候。
可奇怪的是,御香殿往来的香师们却发现,御香殿的十大香师,竟破例多了一位。
她不在十大香师之内,可声名无人可以匹敌。
所以,就连她的名号,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变成了传说——
第十一大香师:姜月窈。
*
不过,传说里的这个人,正安安稳稳地坐在马上。
时值上巳节,春风宛然,拂绿江南岸。
姜月窈倚在十一的怀里,勾着他的衣袖:“十一,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寻有意思的香方呢……”
章嬷嬷和七斤跟着姜诚留在盛京,伙同季乐开一家小铺子,又有季善这个开心果在,不用她操心。
因为陛下久无子嗣,再加上先前的返魂香让他尝到甜头,他愈发迷信丹丸和奇香。听说身子日渐垮塌,脾气更加暴躁,逼得摄政王不得不拖着病体,与诸位大臣商议过继之事。
不过,反正这一切已与她无关。
她一点儿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毕竟,摄政王在择嗣的时候,略过了信王。
仁德善行的信王世子,才是首要人选。
而哥哥,是信王世子心腹中的心腹,前途更不必她担心。
而今,她和十一终于能无事一身轻。
十一不喜欢繁文缛节,她更不喜欢他被那儿困住。而她,也得见广阔天地,去寻她自由自在的香道。
“你想先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十一俯身亲吻她的侧颊,一如既往地问她。
“那就先去海市!”姜月窈想了想,欣然道:“我还没逛过真正的海市呢。还有取龙涎香,百闻不如一见,我一定要去看看。”
“好!”十一颔首:“我顺便从秦伯父那儿接个活,去收拾收拾那些不安分的海匪。”
“那你记得多拿些金银珠宝回来。”姜月窈狡黠地眨眨眼:“到时候,我开一家香铺,你再也不用接什么活,我给你撑腰!”
十一也不问他们明明有十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怎么还不够,他只斩钉截铁地答应:“好。”
姜月窈莞尔一笑,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眉眼温柔。
喔,等她探索够了,就相看一个好地方,筑一个独属于她和十一的巢。
不用背负过去,无需如履薄冰。他们自由自在地过活,只需要脚踏着现在,期盼着未来,就好。
那个未来啊。
纵然有风雨荆棘,可她绝不会独行。
而其间的艳丽风景,她总有人共享。
她倚靠着十一,絮絮叨叨地跟他细数她想去海市做的事儿。
在少女和少年轻快含笑的声音里,白马嘶鸣,不疾不徐地奔向山花烂漫处。
春风吹呀吹呀,特意将他们微散的发丝吹到一块儿,又唤喜鹊来瞧,看青丝交缠,在风里,飘摇与共。
于是,雀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笑着、闹着、羡慕着——
这才是人间,最美的时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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