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暖春三月,却好似天寒地冻。
“抱歉。”那个一直在花海楼口中被描绘成神明,描绘成“世界上最好的人”的女子弯身走到她面前,微颤着手想要扶起她,“抱歉,我救不了她,也没有办法......去看她。”
抱歉。
没有。
不能。
抱歉。
没有。
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为什么不能?
明明只是走出这座冰雪封住的山峰,明明只是去一趟烟州,明明只是一眼,一句话,一个动作......
为什么!
那一瞬间虞思确切的感受到自己被愤怒所裹挟。
这样的情绪与她在烟州街巷角落的泥地里,被那些力量强过她的小乞丐踢打的时候一般——
明明只要顺手而为,便可以让她捡出一条生路。
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过她。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既然不愿意去......那你便永远也不会见到她了!
她这样怨恨的想着,用力撞开眼前女子将要触碰到她的指腹,没有管她口中尚未说完的言语,更没有管那块尚未被施以目光便被撞飞入积雪中的通讯石。
·
即便如此,当看到花海楼坐在那块巨大的石块上,目光朝向东北方向远眺的时候,虞思还是偶尔会责骂自己。
为什么......当时不去接过那枚通讯石?
为什么不向柳元初索要能够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为什么不编那么几句谎话出来欺骗她——反正她最擅长的就是欺骗。
她那样的冲动,在那一瞬间,怎么把这些事情全部忘记了呢?
烟州在九州的最西南。
因此东北的方向,所对着的是什么,她心中再清楚不过。
花海楼在期盼和等待什么,她也再清楚不过。
可那样恶劣的想法就是在心底肆无忌惮的蔓延着——反正柳元初也不会来。
那花海楼这样等着,依靠一日一日的期盼活着......是不是就能够多活一些时日呢?
但最中,这期盼还是没有留住任何人。
她的期盼没有实现。
她的期盼也没有实现。
·
魔域的前任右使花海楼故去后,新任右使虞紫鸢,以最残忍的方式处理掉所有与自己争夺右使之位的对手,成功坐上了那个位置。
花岭的人不喜欢她,几乎所有的人都谩骂她——
说她是前任右使捡回来的小泥巴。
说她忘恩负义,右使大人的病全是因为她。
说她心狠手辣,对于昔日的同僚毫不留手......
虞思不在乎。
花海楼死的那一日,她便给自己列下一张简短的清单。
一、完成她所有未完成的愿望。
二、报仇。
花海楼的愿望有很多,真正合眼之前的那一夜她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慢吞吞的交代过。
她希望她成为魔域的新任右使。
她希望花岭能够一直安静平和,不要有什么分裂的争端。
她希望她在她离开之后,也仍旧把星花岭,把魔域,当成自己的家。
她希望她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对于虞思来说,这些事情当然很容易完成。
让她成为新的魔域右使,那便解决掉所有的竞争者,除她之外没有人能够坐上那个位置。
让花岭一直安静平和,那便由着那些人在背后编排她,反正有了共同的怨恨目标,她们自然时时刻刻的拧成一股绳子。
让她把魔域当成自己的家——她本来也是无家可归的小泥巴,在被她捡回来的那一日,星花岭就是她的家了。
至于最后一条。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虞思看了片刻,视线缓缓的向下挪移。
她如今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查清曾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情,让每一个伤害她辜负她的人......每一个,都得到应有的结果。
·
虞思准备去烟州,继续之前未能完成的调查。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那片横栏在烟州与雍州、雩州之间的雾瘴毒林的时候,一个人拦住了她。
——那个墨黑色衣衫,面上覆着鎏金面具,面具之下疤痕一直蔓延至右耳下侧的男人。
闻芥。
虞思再一次在口中咀嚼这个名字。
“滚开。”她道。
男人只擡目看了他一眼,身形未有半分移动。
“......滚开。”她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仍旧站立在原地。
这样明晃晃蔑视的行为让虞思在那一瞬间感觉多日以来窝积在胸腔中的情绪好似被什么点燃。
她不再多言,直接冲了上去,藏在袖中的数根银针在一瞬间对着男人的方向飞出。
然而银针尚未到达男人的面前,便被横扫的灵气拦下,悉数坠落下去。
地面接触到银针的植株泛出乌黑的颜色。
而趁着这个机会,虞思头也不回,往那片雾瘴毒林中跑去——
她从小生活在星花岭,对于横栏在星岭与花岭之间的那片毒林再熟悉不过。
因此眼前这片拦阻了无数三宗七世家中人的雾瘴毒林,于她不过是鱼入水中,只要进入毒林的范围,就算是魔域的左使也......
后颈传来不容拒绝的强横力量。
尚且来不及反应,虞思便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什么虚空中的事务用力向后一掼——
就如同她得了“虞紫鸢”这个名字,却发现整个右使殿中灯火通明的那一日,她被再度摔滚到地上。
这次脚下不是冷硬石块堆砌成的地板。
而是烟州城外与雾瘴毒林相接的土壤。
她摔在地上,没有多么过分的疼痛,但衣衫与头发上都沾上了污褐色的泥泞。
粘稠,潮湿,糊成一片。
......真脏。
虞思嫌恶的攥紧了衣角,暗暗的从里面剥出一根藏着的银针,擡头让自己露出笑容:“左使大人,三番五次的拦阻我,是想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看上了我,这么多年却又碍于花海楼在——”
话没有说完,她便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掼到泥地里。
这次的力道比先前那次更重,甚至她的额头直接磕碰在地面,跟一颗生着棱角的小石块贴触在一起。
额角的皮肤被划破,湿黏的液体顺着发根向下渗透。
......
虞思睁开眼睛,擡头向上看。
正午的日光明亮而灿烂,直视的时候眼前会出现一个又一个虚幻的光圈。
而只是片刻,眼睛便会被刺痛,溢出湿润透明的液体。
......
好痛。
好痛啊。
不管是眼睛,还是额头......
但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什么穿着雪白裙子的女孩路过,然后驻足脚步,走到她身边,擡手替她遮挡去那阳光,然后盈盈笑着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了。
没有了。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眼眶中即将溢出来的液体憋回去,发出极轻的嗤笑声音。
耳边传来的是那男人听起来低沉平稳,却夹着几分愠怒的声音:“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你师父临死之前与我做下交易,让我保证你的安全。”
“我......师父?”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虞思在一瞬间愣住,甚至忘了原本要抛掷出去的银针。
男人却没有什么与她探讨这个话题的兴趣,只道:“回去,雍州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你知道?”虞思在这话语中敏锐的捕捉到什么。
她从泥泞之中站起身来,捏紧了手中银针:“雍州果然有问题——”
话没有说完,便第三次被掼摔到地上。
·
等到再度醒来,虞思发现自己回到了右使殿中。
守在她旁边的小侍女见她醒来,战战兢兢的窥了她一眼,便跑出殿去。
虞思也不在意,拔脚就继续往离开星花岭的方向走。
然而她只是踏足到星花岭边缘的那片花海,便会莫名的被突然生出的阵法传送回右使殿中。
一次,两次,三次。
她将离开星花岭的所有方向都尝试了一遍,却仿佛鬼打墙一般,没能踏出过这范围一步。
......
虞思终于忍无可忍。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愤怒抓狂的情绪,恨不得去将整个星岭的海棠花树撕烂,将左使殿拆成碎瓦,将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
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他有什么在意和喜欢的东西,不然她当着他的面把那东西掼进泥地里八百回!!!
然而当她一路闯进左使殿,踹开那道沉重的玄铁大门,准备出声质问的时候......
却只看到满地散落的卷册,整个大殿空无一人。
虞思愣了一瞬,低头拾起落在自己面前的一张纸笺。
纸上是前两日的消息——
因着与其余八州隔绝,所以烟州同它们的消息并非如水般顺畅往来流通,如果不主动询问,按照烟州之外传递消息的频率,大约是两日一次。
而那张纸笺上,写的正是一条关于裴州季家的,为魔修所灭满门......的消息。
裴州季家?
跟魔修有什么关系?
什么污糟破烂事情都往魔域身上盖......
她继续向前走,看到越来越多的纸笺,每张纸笺上都书写着这条消息。
看起来似乎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而越向前走,她捡到的纸笺上字迹便越潦草,笔劲极大,似乎写字的人正处于一种愤怒的情绪之中。
哦,愤怒。
虞思眨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什么,却又好像完全没捕捉到。
她在空荡荡的左使殿中寻了一圈,确定没有找到自己要质问的人后,索性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屋顶。
反正她现在离不开星花岭,她有的是时间守株待兔。
这一等便是半个月的时间。
等到闻芥回来的时候,虞思已经闲得要把左使殿屋顶上的砖瓦拆干净了。
她抛着半块碎瓦片跳下去,拦住迎面走过来的男人:“让我出星花岭......”
话没有说完,再一次被掼倒在地面。
·
虞思:......
这该死的傻.逼最好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和事!
·
虞思回去花岭,在右使殿的屋顶上躺了三天。
——虽然被困在星花岭内,没有办法踏出一步,但是并不妨碍她联系到烟州之外自己的势力......她当初曾在央州时候建立的雀郦楼。
雀郦楼建立之初的目的便是收集与传播消息,是她握在手中的流通网络。
只不过这网络在她手中除了与花海楼有关的事情,其余一概不被关注。
雀郦楼的速度很快,只第三天便给出了她想要知道的所有事情。
关于裴州季家。
关于灭门。
关于......季家的那位大小姐,季棠。
以及闻芥在烟州之外的身份。
和离开魔域的这半个月,他所去过的地方。
原来如此。
原来,是小师妹啊......
·
于是虞思又去了一次左使殿。
她又一次踹开那道沉重的玄铁大门,捏紧手里的银针,在桌案后的男人擡眼看向她,烦躁的眼神准备把她掼进坚硬的石板地面前,十分迅速的出声:
“我不去雍州了。”
“......”
男人垂下眼,看起来并没有理睬她的兴致,“那就滚。”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虞思径直忽略男人的话语,向前走了几步,寻到一个坐垫,随意的坐下:“你那位小师妹隐姓埋名,准备抹去自己的踪迹,去明剑宗。”
“只可惜她现在灵根尽碎,脆弱无比,一旦被发现,随随便便一个喽啰都能杀了她——更别说明剑宗那些老奸巨猾的狐貍。”
“你在头疼她的安危。”
“......”
闻芥陷入了沉默,并没有开口反驳。
“所以你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人能够保护她——或者帮助,掩护,都行。”虞思微微歪头,“但你没办法亲自去,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我怎么样?”她眯起眼睛,微笑着指向自己。
“......你要什么?”长久的沉默之后,男人缓缓开口。
“我要的无非就是那些。”虞思耸肩,“我要知道我师父在雍州遭遇了什么,是谁对她下的手。”
“不让你去雍州,是我和花海楼交易中的一条。”男人缓缓的闭眼,又睁开,“这件事没有余地。”
“我不去。”虞思道,“我只要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花海楼遭遇过什么。”闻芥道,“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开口。”
“那就去查,帮我查。”虞思摊手,“反正以左使大人手下的能力,想办法潜入雍州,调查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就算有些许阻力,也不会完全没有头绪,不是吗?”
“我去帮你看着你那小师妹,你去帮我查,当年花海楼在雍州,究竟经历了什么。”
·
一桩默而无声的交易就这样生效。
名为“虞思”的怯弱少女在裴州与连州交界的山林里意外被路过的“李尚木”所救。
千罗阶上,结伴而行,陪伴在她身边,看着她迈过每一级阶梯。
百问川底,悄无声息的推唐曼银下水,引发骚动,掩盖可能会出现在悬命灯上的真实名字。
明心幻境,操纵引渡的女鬼,悄悄告知她潜藏在百问川底的真相。
林后住舍,无声息的出手帮她瞒过前来检查的药堂弟子。
......
她一点点骗取那姑娘的信任,想着她知晓最后真相是欺骗时候的模样,想着闻芥知晓后可能暴跳如雷的样子。
无所谓,她不在乎。
她只是为了离开烟州。
去不了雍州,她也仍旧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虞紫鸢,唯一所在乎的事情,就只是“给花海楼报仇”这一件而已。
至于其他的?
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
于是她终于亲眼看到柳元初的死亡。
看到花云山心甘情愿服下她递出去的毒药,去经历花海楼曾经历过的那种缓慢失去五感的痛苦。
她当初列在清单上的那一条条内容被她划掉,只剩下最后的......雍州。
她也终于从闻芥那里,得知曾在雍州黑城发生过的事情。
雍州唐家擅机巧暗器。
雍州的黑城是一整个联通的巨大机关。
而在雍州之内,黑城之中,那位唐家之主——一直在做着关于械奴的研究。
械奴。
把人,改造成犹如器械一般,听话顺从,并且强大的奴隶。
他们选取年幼的孩童,将他们带入一个封闭的地下牢狱,对他们进行不断地训练,改造,让他们拥有完全的服从性与无畏的战斗性。
“命令”,将是他们唯一所需要遵循的事物。
但......
普通的人类孩童终究太过脆弱,很难在诸多的改造与训练试验中幸存下来。就算存活,也大多会因为精神无法承受过于压抑的苦痛,而崩溃成为失常的疯子。
所以制作械奴的成功率很低。
而报废率很高。
这让唐家的家主开始思考更加严谨的问题:普通的人类孩童精神太过脆弱,那么......修士呢?
太过强盛,难以控制。
一旦出现争斗,势必会引发三宗与其他世家的注意。
......妖灵呢?
太过野蛮,智商不足。
若是有什么,能够中和这二者的力量,有什么......
战力弱小,精神强盛,又不会轻易死亡的存在。
·
真好。
虞思想,真好。
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
·
她跟着季棠踏上那座盘旋的高塔。
她走在唐千灵的身后,看着这位雍州唐家的大小姐打开那扇隐藏在通道之后的门扉。
她看见坐在轮椅上,半张脸沉沉垂着的中年男人。
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楚见石,也不在乎什么煞鬼。
所以在季棠手中的朝露剑插入那人心口,将那只盘踞着的煞鬼引出之时,她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喂给他一颗保护心脉的药丸。
将他的腕骨膝盖钉死在轮椅上。
然后用细长的银针,缓慢而又平稳的,一寸一寸划开他肌肤。
剥离每一根骨头,与筋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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