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掉马（下）
“无耻。”
“就是,太无耻了。”
“手段下作！”
“没错，太下作了！”
“我怎么说一句你学一句？”随春生不悦地转头，对笑靥如花、神情玩味的灵龙说。
灵龙道：“干嘛,一向是你淡然地看着我跳脚,这会儿倒过来就坐不住了？”
不过她可以理解随春生为什么这么气恼。家养的白菜长腿和人主动跑了那是一回事,可有人拿着铲子过来骗白菜自己那儿土壤更肥沃,然后一锹子把白菜掘走又是另一回事。
“他吼一嗓子都能把我们这山头给掀了，在满满面前装什么孙子。那点土系术法就是往他鳞甲里钻上几道，顶多也就肉疼会儿,能有什么内伤？”随春生继续说,“还打不过，打不过就别打了，我给满满挑更好的灵兽。”
“好好稳着你的结界，别想着挑灵兽了……诶诶别气了，云谷又开始晃了。”灵龙舌尖发出了一串意味不明的“啧啧”声,随后继续道,“要不怎么说某人比你更了解满满呢，她可吃这套了。喏，你看,满满点头答应了。”
甘欣答应得其实没那么爽快。
顾屹蹲下来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下，可身后有一块旁边山崖上落下来的岩石，她避无可避,不得不对上顾屹的眼睛。
便看清了他眼里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失落。
甘欣有些不忍。
顾屹待她那么好，她不应该叫顾屹如此难过的。
可是……
可他是蛇啊！！
这么粗,这么大，一口能吞十个她的腾蛇啊！
但是这么威武霸气的巨蛇,这会儿垂眸在她面前，乖巧可怜得不像样子，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和他从前在她面前的时候一般无二。
而且他还受着伤。顾屹为了修士们出战，身上流了好多血，比其他门派的弟子们、她的师兄师姐们都要严重。
甘欣眼睛就这么红了。
她回头看向至亲，便见身边所有人，都在用激动和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他们不会逼迫甘欣做她不愿做的事情，可是甘欣知道他们内心是希望自己答应下来的。
现在他们的敌人可不只是魔修，还有不知数量与境界的一众正道叛徒。有兽王的加入，对驭兽山庄乃至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在甘欣迟疑期间，顾屹低头，轻咳了声，擦去嘴角的一抹红：“没事。”
他缓缓起身，颀长的身形微微晃了下，又道：“我现在……还能对付他们。”
现在。
言外之意是，他打算拖着这伤痕累累的身体，为甘欣他们强撑到最后一刻。
衔玉看呆了。
他觉得自己算是在颠倒是非惺惺作态上有一手的了，没想到大王从前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就上真家伙。
这手段，哪里是他能比得上的。
令狐拜服。
“等一下。”甘欣弱声弱气地阻止顾屹离开，“我觉得吧……你和其他驭兽师结契可能更好些。”
顾屹顿住步伐：“什么？”
“我是说，我如今就这点血脉，给不了你什么帮助，反而有可能会限制你未来的突破，所以选个血脉更纯净的驭兽师，对你来说更合适。”
“大小姐。”顾屹无奈地说，“你不会真的觉得，随便来一个驭兽师都能和兽王结契吧。”
“……”
顾屹生怕话语后的含义稍微绕个两圈，甘欣就能把糊涂装到底，便直接摊牌道：“我只愿意受你驱使，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吗？”
甘欣感觉眼前这个顾屹虽然态度温和，语气诚恳，可是低着声音说话时，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没法好好喘气。
仿佛她但凡敢再说个不字，顾屹就会毫不留情地咬上她的脖子，直接将这事情拍板定下来。
甘欣打了个寒颤，认命点头道：“那我们……结契。”
然后她割开了自己的手指，等殷红的液在指腹上聚成一颗鲜亮的珍珠，就伸到顾屹面前，随即闭上了眼睛。
顾屹心尖颤了下。
还是太冒进了吗？
他原以为这些时日已经做够了铺垫，和甘欣的感情也深到足以携手面对一切的程度。原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在甘欣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她对蛇类的恐惧。
那个从前在他怀里肆无忌惮玩闹的大小姐，这会儿连睁眼看着自己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想要完完整整地被甘欣接受，就迟早要面对这一天。
瞧，满满已经对他点头了。
这不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吗？
驭兽师和灵兽结契有很多种方式，但无外乎以血为媒介相融，合而为一落成契约。这会儿顾屹满身伤口，随便找个地方用手指抹个两下，这契就算与甘欣结成了。
可他偏偏没这么做。
顾屹微微俯下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虔诚地吻上甘欣的指尖。
如他在彻底撕破伪装、坦言身份之前，与甘欣告别时的举动一样。
这动作顾屹过去做过无数次，他总是很爱把玩甘欣柔软的掌心指腹，上下左右翻来覆去地捏，玩着玩着就凑到嘴边亲一下，仿佛这是他最能表达与甘欣亲昵的动作之一。
甘欣对此也不排斥，不论是顾屹的手还是唇，都冰冰凉凉的，贴在自己手上舒服得很。
可这会儿她闭着眼睛，光是凭借指腹传来的感觉，判断不出顾屹对她做了什么。
湿润柔软中带着一丝沁凉……甘欣脑补了下，便以为舔舐自己的是一条顶端岔开的蛇信子。
她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反正已经结完契了，自己这会儿晕过去装死应该影响不大吧？
顾屹忍不住被甘欣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又怕现在任何一点多余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将甘欣心头绷紧的弦震断，便觉得还是缓缓再进行下一步为妙。
于是他对甘欣身后的修士们道：“瀛洲附近可以调取的水星源有限，我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寻找魔王和他身边的修士，对他们发起攻击。但其余魔修杂碎，以及你们内里出的叛徒，还需你们自己多注意。”
说完，顾屹又对衔玉发出指示：“去将西南崩塌的结界处理好，然后尽快确定‘那个人’的位置。”
“遵命，大王。”衔玉行礼的片刻，顾屹已经化出蛇身重新腾飞至云间。
他看着顾屹凌空翺翔的伟岸身影，脸上中忍不住浮现出对强者姿态的称赞与向往神情，与身边瑟瑟发抖的甘欣形成鲜明对比。
衔玉用六条尾巴挨个扫过甘欣垂在身边捏成拳头的手，略表安慰，心中却想：大小姐浑身上下哪儿都还算不错，就是这品味差了点，欣赏不来大王飒爽的英姿。
然后他便打算转身离去。
可前脚还未离地，就被邱向荣喊住：“等一下。”
衔玉没有回身。
他不知道邱向荣要和他说什么，邱向荣为人正直，如清风明月，应当是最忍受不了旁人对他有所欺瞒的。可是衔玉又觉得，就算邱向荣是要与自己清算隐瞒身份的谎言，也应该等到处理完这些魔修和叛贼再说，不至于急于此刻。
“我和你一起去。”
听邱向荣说完，衔玉莫名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可能不需要我的这点灵力做辅助，可是既然我们现在还是一体……有我在身边多一点照应，总是不会错的。”
衔玉回头，狐貍眼睛亮闪闪的，倒映出邱向荣弯弯的眉眼。
其实他和邱向荣结的那个契是假的，他从来都算不上是邱向荣一体的伙伴。
境界抵达他与顾屹这个程度的，其实有没有驭兽师的帮助，在短时间内差异并不大。若是邱向荣和他一起去了，指不定还碍手碍脚的，需要自己多花精力分神在他身上，防止他受到什么致命伤害。
可鬼使神差地，衔玉点了头。
他用尾巴缠住邱向荣，将他放到自己背上，而后道：“前线危险，你可别轻易被打死了。”
要是邱向荣就这么死了，他应该会难过一阵的。
心情不好，毛色就会黯淡下去，没那么好看了。
不过术法无眼，往邱向荣无关紧要的地方打中两下倒也没事。
若他流了血，与自己的一不小心汇到一处，碰巧将那契约真正结下来，也不是不行。
*
甘欣觉得灵力不断从脉络里流出，把自己结阵的手震得有些发麻。
她已经数不清从方才到现在画了多少个阵了，一开始同一时间专心致志只摆一个阵，后来发觉这么做不太够，她便开始一心二用，同时准备好几个阵法。
与兽王结契所带来的效果十分明显，她体内的灵力一下子涨了数十倍，怎么都用不完。除非思绪交杂摆错阵纹，否则一手画一个阵，根本没有竭力的时候。
若敌人只是魔修，他们这些驭兽师们和书院弟子携手，甘欣有自信是能应付得过来的。
可如今被雨幕隔开的另一边，加入了他们意料之外的正道修士，而且虽然甘欣看不清前方的战况，却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也绝对不只有寥寥几人。
修真界的叛徒，远比他们想象得要更多。是什么让这么些境界高深的修士主动站到魔修那边？甘欣想不明白。
若是没有顾屹在上方把控着局势，他们恐怕早坚持不到现在了。
但她很庆幸，这样的举动并不如前世那般，被所有修士默许着。
她身后的同窗们一路相互扶持，伤未痊愈就想着起身换下前方作战的修士，传输给驭兽师这里的灵力更是绝无保留之意——这种全心全意被信任着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甘欣想，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不单单是为了驭兽山庄，她真心希望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平安无虞地走出云谷。
其余人的想法也同甘欣一样。
祝夷用坚实强健的肉身冲散魔修的阵型，抵御在战场的最前方，叶恒驭尸术使得愈发娴熟，召出的尸鬼也越来越强大，从一开始不听使唤的骷髅架子，变成能瞬间手撕两个魔修的可怖武器。
虞厉本就是极其凶猛的攻击性灵兽，他的速度与利爪令魔修闻风丧胆，配上石涧能将敌人束缚绞杀的弦音，将云谷阳界守得密不透风。
雁徊伤得比想象得要更重，眼看一时半会儿恢复不及，他索性放弃了重回前线，而是开始着手规划安排起修士的调配与阵列，最大化他们可利用的一切灵力资源和星源之力。
而锦鲤则将身体膨胀至最大的程度，将整个谷内阴处的结界替代过去，给予修士们最可靠的支撑。
雁徊皱了下眉，他觉得锦鲤才进阶不久，如今这般利用自己的潜能实在是太冒进了，当下虽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他怕一下子使用太多灵力会给她的身体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他想和锦鲤说，若是撑不住了，歇息一下也无妨，这里有他看着，还出不了什么乱子。
可雁徊一脸严肃的模样吓了锦鲤一跳，她以为自己的表现仍不尽主人的意，便连忙抢在前头开口：“我暂时只能互助阴边这块儿，但此地灵力充沛，顾……兽王运转术法留下的水星源足够我吸取炼化，再给我些许时间，我就能变得更加强大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雁徊正要解释，余光却见云谷上方有一块巨石坠落，连忙瞬移过去接住那山石块，将它掷远，再顾不上与锦鲤说话。
许是此地容不下那么多的灵力交汇，云谷一直在震荡，越来越多的山石滚落下来。若是两边仙山瓦解，他们所有人都会葬身谷中。
他们得想办法打破这僵局。
“这怎么办。”与此同时，灵龙一边往随春生身下的阵眼传入灵力，一边担忧道，“我们的灵力稳不住禁阵带来的时序混乱影响了。”
强行逆转时空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并非一下子就能化解，只要他们想要扭转的事情尚未成定局，此间天地会想尽办法把事物扭转回它们应该在的轨迹上。
原本那禁阵残破，只守着檀山一角，便还能瞒住天道的审判，缓慢谨慎地推动着事态发展。
如今随春生担心甘扶所为坏了他们精心准备的一切，不得不在时机未成熟之时强行唤醒所有人的记忆，推着大家与外界发生联结，扭转时序的副作用便汹涌袭来，又被他一力担下，撑到现在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没关系的，能坚持多久，就帮他们多久，这本来就是我们能在此间重逢的意义。”随春生说，“剩下的一切，交给他们自己去争取吧。我相信他们能做到的，现如今的一切，都比我们最初期待得要更好。”
灵龙没有说话。
她在想为什么旁人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他们只能在天道秩序的间隙里，偷来一年时光相聚。
她固然希望后辈们能有一个好的结局，可是灵龙忍不住难过，因为这意味着她和随春生的时间不多了。
“可这不已经是我们赚来的吗？”随春生道，“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灵龙梗着脖子嚷道：“谁说我是在为和你分别难过了，我是担心娃娃们处理不好，这山若是塌下去，我们又无法施以援手？”
她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上方响起一声熟悉的空灵啼鸣。
随后又有一道节奏更加轻、音调低沉的，从仙山的另一处传来，仿佛在回应青鸟的呼唤。
瞬息之间，那一直在颤抖的仙山就被一股强大古老的灵力强行安抚下来。山顶的石块也停下了坠落的趋势，众人迟疑片刻，确认再无变故发生，就又紧锣密鼓地将所有精力投入迎敌。
“你看，他们这不是处理得很好吗？”随春生说。
云谷中。
邱寻枝伸手接住从空中降落的干糕，摸了摸她的冠羽：“太好了，有瀛洲山灵的帮助，至少仙山崩解的这一关我们算是过去了。”
“但他只答应做这件事，毕竟守卫仙山是他的职责，至于其它的，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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