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我们檀山里界威名赫赫的兽王大人。”甘欣这么称呼着,眼睛笑得弯成月牙。
顾屹对任何物种的情绪转变都有些迟钝，毕竟从前他能从身边灵兽脸上看到的，除了恐惧和偶尔跃跃欲试的野心,就再没有其它。
也就是认识甘欣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人族可以有那么多种情绪,每一种所对应的面部表情,乃至眼睛里闪动的光点，都是截然不同的。
因此顾屹知道，眼前甘欣所展示的,并不是她真心高兴的时候会流露出的那一种。
每当她即将要去往下一个门派前,她就会在没有他人的地方露出这样的微笑，来演练即将面对难缠之人时应当摆出的表情和姿态。
她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事情，也不习惯如此伪装，因而每一次练习之后，甘欣都会陷入很长久的沉默,好几个时辰才能缓过劲儿来。
过了许久,她才能发现一边始终看着她的顾屹，不好意思地说：“啊，你怎么在这里呀？”
“一直在。”
甘欣局促地扯扯胸前头发：“抱歉,让你看笑话啦。”
顾屹不懂甘欣为什么把这行为称作笑话,于是他歪了下头，坦诚评价：“不是笑话。不好笑。”
甘欣“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知道顾屹是真的听不太懂人话，并不是存心说来逗她开心。但在这样危机重重的情况下,能听见如此不着调的回话，好让她短暂地抽离出来一瞬,甘欣心下到底还是松快了一些。
如此两相对比之下，顾屹便知道,这才是甘欣真正开怀时候的笑颜。
她对着他的时候，多半用的都是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和神情。
这很能引起一个捕猎者玩弄猎物的兴致，毕竟他们骨血里残忍暴|虐的捕食天性，会让他们在满足自己的食欲之外，十分享受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在面对自己这样从天而降的天敌时，露出的那些惊慌失措眼神，以及苦苦哀求的呜咽声。
从前顾屹觉得他能那么耐心地陪在甘欣身旁，没有如一开始打算的那样，潜身接近后将甘欣吞于入腹中，便是这种逗弄猎物的天性使然。
他打算蛰伏一段时间，弄明白为什么驭兽山庄的灵兽们都如千彦一般，明明身怀六七阶境这样高深的修为，就算不能全须全尾地从表界逃脱，至少也能搅得驭兽山庄鸡犬不宁，让这些恶毒的驭兽师们知道囚禁他们的下场。
而不是像这样心甘情愿地守在庄子里，连他说一句甘欣等人的不好，都要顶着他兽王的厚重的灵压辩上两句。
后来顾屹意识到自己会时不时以巡猎的姿态出现在甘欣周围，赶走其他对甘欣可能造成威胁的对象时，也只是觉得这是狩猎者的另一种习性所致。
他瞄上的猎物，自己还没玩腻，自然不能落入其他人手中。若是有一天他逗弄的兴致尽了，也得由他将被延迟的毁灭欲彻底发泄完整。
直到现在，顾屹突然发现不是这样的。
否则他在甘欣发现自己身份，并且试图让自己承诺她一些事情的时候，应该心里满是嘲讽与权威被挑战的愤怒。
虽然这两种情绪在他过去的生命里也极少出现。
可是此刻，他心里只有看不到边际的茫然。
甘欣什么时候发现她身份的，她有生气他骗了她吗？
但她既然开口要将驭兽山庄里的灵兽托付给他，应当还是信任他的吧。
虽然他最初确实是因为想要取得甘欣的信任，才出现在的她身边。可当一只猎物真的全身心相信打算将自己吞入腹中的天敌，多少还是有些可笑的。
他才不想管那些义无反顾舍弃里界的灵兽们，但如果甘欣求到他这里的话……他勉强也能应允下来。
以他如今的修为和境界，要用一己之力抵抗魔修大军并不容易。但带上里界子民在三界之中寻一方天地安顿下来，至少百年间不被他们寻到踪迹，还是可以办到的。
成千上万的灵兽能庇护，顺带着捎上几个看得顺眼的驭兽师和他们的灵兽，似乎也不是不行。就当给他的子民们找些玩伴作消遣——好比甘欣对于他而言的存在价值一样。
顾屹神情松了一松，刚要颔首，就见甘欣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离开啦！”
顾屹想，不过是相处了这么一小段时光，甘欣似乎就已经很是熟悉他的任何一个眼神代表了什么含义了。
如此看来，也不奇怪他为什么能对甘欣有这么高的容忍度。
……等等，甘欣方才说什么？离开，她要去哪里？她不打算和他一同离开檀山，寻个僻静的地方避祸吗？
甘欣笑了笑：“对呀，我以为你这段时间已经很了解我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了。”
确实很了解，顾屹这么想着，说：“可我以为你既然选择与我坦白，便是改了心意了。否则按照你原本的计划，不是还有最后两家门派没有走吗？”
甘欣愣了下，她并没有透露给顾屹自己接下来的去向。他这般清楚自己的打算，大概是替她默默盘点过还有何处可以求救。
那么他应该也知道，那两家门派得知了她如今的动向，思索一番便倒戈得彻底，早就提前寻到了魔修，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她前去。
“是，我知道。”顾屹说，“但我以为你不去一次就不会死心。”
他就从没见过甘欣这样的人族，好像世界上没什么是能压垮她一样。哪怕再失望，只要放她在黑夜里消化一下情绪，天一亮她就能振作起来。
就好像她才是将那颗跃至地平线上的太阳，要将磅礴的光亮洒向人间。
作为一条蛇，他习惯待在温暖又阴暗的角落里，向来是不喜欢直面阳光的。
可不知怎么，他就是没有办法拒绝甘欣带给他的明媚。
所以顾屹想，甘欣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他就陪着她走一遭吧。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他带着甘欣脱身的本领至少还是有的。
不会死心？
甘欣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兽王，说他纯良无害吧，他竟然能在她身边隐藏身份蛰伏了这么久。说他老谋深算城府颇深吧，竟然会对她下这样浅显的判断。
她的心死得都快不能更死了。
甘欣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眼前绚烂了近二十年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灰暗下去。
她一点都不想放弃，可是理智告诉她，她到了必须结束这一切时候。
与其让抓到她的功劳被算到其他门派头上，她还不如用自己最后存在的价值，给檀山表里一点准备的时间。
但甘欣没打算和顾屹详细地解释这些。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屹，仿佛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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