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个出家人,抱着父亲哭得像是个孩子,不停对父亲说这:“厌儿,对不起,为娘对不起你。”
父亲没哭,被外婆抱着,唇角带着笑意,眸光幽深而平静。
苏爱也哭了。
他哭母亲太聪明了,聪明到从不劝父亲不恨,有足够的耐性等待时间磨平一切。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
爱与恨,仇与怨,只要足够久,所有都将埋入黄土,变成了一段段不可揣测地过去。
他的外婆是在见生观羽化的。
他的外公赢王爷等了十几年,也没能来外婆的原谅。
苏爱推翻了前面的定论。
恨是不可磨灭的。
哪怕是死,外婆也不愿原谅外公。
外婆羽化仅一年,他的外公紧跟着去了。
苏爱再不想长大了。
他想让母亲一直活着,永远不老,长长久久地活着。
人活于世,何人不是向死而生。
苏爱才是少年,自然是不懂的。
神虞知自己的儿子足够聪慧,这点很像她。
容廷有个小女儿,生得很像容廷,神虞为自己儿子指了婚,让自己儿子极冠年后娶容家女做皇后。
她并不劝解他,只是等一日,容家女为自己儿子生下下一代皇帝后,让苏爱自己明白。
死也代表另一种生。
这大地,生生死死,繁衍从来不息。
神虞到中年了,天雍四海升平,有了四大家族,纪家一骑绝尘,竟也算上了一方诸侯。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神虞让赢厌收纪家、危家的两代家主为徒。
她要为四大家族的崛起添上一把火,现在这火不过是个小火苗,或许要几百年后,才能成为天雍的亡国火焰。
亡国并不可怕。
生与生循环、轮回,一切属于道。
纪家主、危家主,等了半辈子才等来了梦想成真,噙泪跪在神虞与赢厌脚下,发誓一定会忠于天雍。
赢厌不爱理两人。
神虞却笑着将两人搀扶起来,先搀了危岚,后搀的纪牧云。
危岚曾是武痴,而今也已霜鬓华发,一脸苍老了。
神虞道:“你得传下去,让你危族人记住,天雍百年后的希望在你族人一女身上。”
危岚不懂,却牢牢记住了这话。
神虞又对纪牧云交代道:“你纪家来日要出恶人,日后要她们多拜本尊雕像。”
纪牧云是个聪明人,这话却也是听不懂的,到也牢牢记下了。
只是想到日后,纪家会亏欠天雍,难免怕这是神女的敲打。只得愈发向苏爱尽忠,好让这位未来的天子看在自己与圣武帝的关系上,对纪家高擡贵手。
然她们并未生有慧眼,只看得眼前事,看不得百年后,更何况是三百年后。
赢厌做太上皇那年,苏爱有了一个儿子。
又是一个太子殿下。
那孩子是神虞亲自教的,她能做的,似也只有这些了,做完了,赢厌也等不及了。
见生观在京郊,如今这里更像是一座坟墓。
见生观的确是坟墓,一座藏神虞所有亲近之人的坟墓。
仙鹤狗儿也老了,驮着两人每过一城就要歇上一段时日。
这世上没了百国,只有无数城池。
神虞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活过知天命之年。赢厌一顿仍能吃百碗云吞面,若神虞亲自下厨,那饭是吃不饱的。
两人相濡以沫了半辈子,似老了,也似没老。
神虞仍是鹤氅天人模样。
赢厌仍是摄心的妖孽容颜。
日月星辰轮回不停,忽有一日,赢厌问她:“阿虞,连我们也要死吗?”
陡峭的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上,神虞笑道:“你我也是凡人。”
凡人自然是要死的。
赢厌轻吻在她眉心,笑道:“我只比阿虞死迟一日就好。”
他的阿虞,是他拿命换来的,纵然是死了,他也得将阿虞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得着手做两个雕像,一个阿虞在左,一个赢厌在右。
来日后人跪拜神女像,必要谈及圣武帝。阿虞做庇佑天雍的守护神,他便来做守护阿虞的魔。
他得让人后人知晓。
他是反派,一遇阿虞成了皇。
后世的风刮来今朝。
那人坐在闻圣阁,暗紫道袍天人貌,玉白菩萨脸眉心一点朱砂痣。
他是活死人,生有神骨,借神一双慧眼,合上史册,提笔蘸墨,写了三个字。
那字仙筋道骨却是行书。
训反派。
那是过去事了,他的祖先是反派。
可现在,他成了神女,这个反派,他训了十数年,到底不比神女之心,不舍伤她半分。
寿宁宫起了一把火。
他毁了史册,抱着她入了火海。
他想好了,他得带着她一起死,她的骨混着他的骨。
恶与魔。
她非良善,他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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