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溪就在杏花村外,水流湍急。眼见在陈三娘家里那个出声的男人快要抓住嘉卉的裙摆,卫歧先将嘉卉拽下水,自己也紧跟着跳了下去。
此处溪水不深,堪堪只到二人半身。
果然如嘉卉所料,村民看到桐溪就停了脚步,举着火把在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片刻,村民居然都跪了下来,朝着汤汤流水磕头。
“能游动吗?”卫歧问她。
嘉卉点点头。一日奔波下来,她早已精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岸上的村民举着火把朝溪水跪拜,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经。这等场面,她从未见过。
急流中,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在身上有如顶着千斤重物。嘉卉许久没有泅水,越来越吃力。她脑中骤然闪过停下来歇息的念头,不过须臾,又被她自己狠狠否决。
游,只能往前游!
倏然间,卫歧停了下来,张望四周,说道:“他们没有追上来。”
她勉强在水中站稳,脚底踩着水底的碎石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那边有火光人影。”卫歧给她一指。
嘉卉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是在不远处的山里。她眯了眯眼,凝神细望,只隐约看见有一团红光。
她知道卫歧的意思是问她要不要过去瞧瞧。她低声道:“你决定。”
卫歧便毫不犹豫上了岸,又朝她伸出手,半拉半抱地扶着她上了河岸。
夜风裹着几分冬日的余威,一吹湿透的衣裳愈发紧贴在身上。嘉卉全身无力,累得已经没有知觉,麻木地跟在他身后。
她只觉走了许久,脚底心痛得厉害,才走到那个泛着隐隐红光的山洞中。
甫一进去,嘉卉就瘫倒在地,再没有力气。她擡眼一看,正中摆着一张桌案,香烛果子一应俱全,山壁上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那女子目光灼灼,唇边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算不上极美,却有一股风流妩媚的气韵。
嘉卉仔细打量着,心道这大约就是溪女娘娘了。这画中女子并未身穿道袍亦或是袍,而是一身华服,头上戴着一顶百花如意冠。
她正琢磨着她衣裳的规制,推测她的身份,忽而打了个喷嚏。
卫歧拉起嘉卉,蹲下身用力拧干她衣裳上的水,又站起来拿了桌上的香烛生火。
他放下香烛,才留意到桌旁还捆着一个女子。
嘉卉也注意到了,往前挪了两步。
卫歧伸出两根手指,在那昏迷女子鼻下探了探,道:“还活着。”
嘉卉摸了摸女子的身体,道:“没什么伤,应该是被迷晕的。”
此女虽闭着眼,却也看得出螓首蛾眉,肌肤细嫩,容貌出众。年纪约摸着十六七岁,正沉沉昏睡着。
她道:“莫非她就是那个老三家的姑娘?”
卫歧道:“不知道。”
“在这里歇一会儿?”嘉卉还在轻喘。
他略一点头,道:“先歇息。”
话说完,又问道:“可有受伤?”
手臂和腿上全是细小划痕,此刻正一抽一抽地疼。出行前她带了伤药,但都留在了陈三娘家里。
她说:“没有受伤,你呢?”
卫歧又上下打量她,没有上手。见她身上确实没有血迹,又还能跟着他走到山洞中,放下心来,回了句没有。
嘉卉双臂抱着自己,溪水寒冷刺骨,她冻得牙齿打颤。视线中,卫歧的腿往旁挪了挪,她下意识也跟着挪了挪。
是离火堆更近了些。
她不由有些想笑。两人太默契,不用说话也能懂了对方的意思。在险境中自然是好,在如今的境地里却又是不好了。
他离她好几步的距离,中间宽得能再坐下好几个人。嘉卉在火堆旁坐了好一会儿,牙齿不再打颤,手指也有了知觉。她慢慢从寒冷中恢复过来,道:“说点正事?”
卫歧问:“什么?”
他面无表情,身上的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下颌还滴着水。嘉卉抿抿唇,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气得不肯坐到她身边来一道烤火。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能横起来的人,又觉得自己理亏在先,低声道:“我和你换个位置。”
卫歧擡眼看她,问:“你这是何意?”
嘉卉垂眼:“我知你不想和我坐在一处,但你也需要烤烤火。”
他盯着嘉卉苍白的脸颊片刻,喉咙一滑,提起剑坐了过去。嘉卉瞄他一眼,见他脱下了外袍在火旁烤着。他什么话都没说,嘉卉便也没再提换个位置的话。
默了片刻,卫歧问:“你方才要说什么?”
她指指那个昏睡中的姑娘,问:“要不要叫醒她?”
卫歧道:“被迷晕了,只能自己醒。”
嘉卉哦了一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适才那些事发生得措手不及,疲于奔命,月色下脚步声如雷的追赶此刻回想起来,仿佛还在眼前,又如同长长梦境。
眼前火苗跳动,嘉卉搓着手,脑中回想在杏花村发生的事。
这一整个村子的人,大约都是同伙。这些人将迷晕过路人当成给溪女娘娘的供奉,而听陈三娘夫妇所言,供奉的女子越美貌,溪女越满意。
至于男子,嘉卉支颐而坐,似乎在他们眼里,如陈六郎那般才是伟丈夫。
她听得分明,陈六郎对卫歧的处置是扔别人家井里。
其中恢恑憰怪,实在令她想不通。这个溪女娘娘,要信徒供上貌美女子和矮丑男子究竟为何?
难不成是她嫁了个丑丈夫,就要旁人也跟着她一道?嘉卉又打量一回画像,见她装扮实在是富贵不凡。
嘉卉脑中搜寻着钱塘有无姓陈的大户,却是毫无印象。
亦或是凭着信徒的供奉而敛财?
鞋底进了不少碎沙砾,嘉卉见卫歧专注地盯着前方,便飞快脱了鞋修整。忽然又想到桐溪很长,一直流到休宁城去。
是只有这山下的杏花村信奉溪女,还是沿途都信奉了?
不过片刻,嘉卉就否了这个猜测。小小的杏花村中,就有陈三娘夫妇女儿不信服。若沿途都有,定然也会有人不信,这事不会到现在都还是不为人知的。
溪女娘娘,她是从未听说过的。
她正在沉思,耳边突听卫歧发问:“你害怕吗?”
她一怔,不由转而思忖起他的问话来。虽说二人才从那古怪的村庄里逃出来,在这山洞中又不知该怎么回到钱塘城里。
更深夜静,天地寂寥。然而心中却是一点都不害怕。
嘉卉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怕。”
她看看那昏迷的姑娘,知道自己差一点,也是被迷晕了送到这里来。
她给她松了绑,又仔细察看了一回她身上并无伤痕。
“六郎说,明日溪女娘娘会派人来收!”嘉卉突然想到。
“陈六郎。”卫歧纠正道。
嘉卉有些诧异地瞥他一眼,t心说他对称呼还真是在意得紧。
无端想到他的养父母和舅舅都是唤他“岐儿”。她心中默念一回,收回散乱的思绪。
眼下,他们是该立刻起身走人回城休息后再做打算,还是干脆在这里等着溪女娘娘手下的到来?
还有这个姑娘,若是要走,自然也是要一并带走。
她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口。卫歧淡淡道:“明日不会有人再来了。”
他下颌朝着画像处微微擡了一下,道:“她就算来头再大,也没胆子明知败露后继续拐人。”
嘉卉想了一回,知他说得有理,忽而笑出了声。
“怎么?”
卫歧立刻看过去。她面上的伪饰早已没了,颊上泛着潮红,是冻出来的。发髻散开了,头发贴在耳后,看起来狼狈极了。
她拨弄了一下树枝,道:“我是觉着你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古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果然不错。”
卫歧轻笑一声,没说什么。他有何不同,在行宫中必须得杀人,是因她就在他身后。而在这村中只能带着她逃命,是这里没有容她安全藏身的地方。
他其实是一点都没变的。
许久都没有人再开口,卫歧正想叫她睡一会儿,倏然间觉着肩头一沉。
是她睡着了,无意识地还轻轻蹙着眉头。
他望着她的面容,缓缓擡手按在了她的眉心中,揉了揉。
手移下来,又按在她的薄唇上。
不过一瞬,就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好笑,收回了手。
但还是紧紧地揽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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