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可以用刑。
平王也在琢磨这句话。
陛下若是吩咐了不准用刑,那就是一个明确的意思。但可以用,是该怎么用?
这江南王是皇帝胞弟,江南王世子是皇帝亲缘最近的一个侄子,远比他和皇帝关系密切。
然而平王还未琢磨出这个用刑的度,就和一夜都不敢真正入睡的枢密使三司使遇上了。待两个惶恐不安的重臣说完江南一事,平王方恍然大悟。
皇帝说的可以用刑,分明是让他尽管去用。
如今正是隆佑二十五年。自隆佑帝登基以来,北庭服顺,汉胡互市。百姓安居乐业,在册人口远超先帝时期。待隆佑帝万岁后,自然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圣明君主。
而本朝除了江南,并不设地方藩王,各个荣养在京城。
为何江南特特由梁氏皇族的藩王看管,平王心知肚明。
当年,在江南名望盛极的周氏一族被江南王梁衡先斩后奏。一夜间,除了出嫁女和与定国公隔得出了五服的族人,曾经在前朝末年赫然就是江南土皇帝的周氏,满门被杀。
在京中听闻此事后,平王心道自己父皇当年想做却没做的事,居然被梁衡雷厉风行地做了。且这罪名不论是真是假,都是容不得人质疑指谪的。皇帝大发慈悲,命人好生收了周氏一族的尸首下葬,此事就这么算了。
谁能料到,这彻底辖制死周家的江南王,二十年里,居然犯下了累累罪行。寻常人只要沾得一项,都足够抄家灭族了。
这样的大案,罪魁祸首又是皇帝胞弟。皇帝许多事情都可以留给太子,譬如给周家洗雪。
但此案,需得在隆佑帝尚在位期间,由皇帝亲自了结。
既然明白了皇帝隐含的深意,平王立即将一直软禁在紫极殿偏殿里的江南王世子梁少州挪了出来。
梁少州这一个月都被关在偏殿里。因着皇帝忘了这个人,也没人敢把他带出去放风。偏殿狭小,又无一个宫人敢和他说话。除了一日三餐的送膳,那偏殿门都不开一下。几个宫娥日夜换班守在角落,他一有动静就上前探看。
等平王见了梁少州,才发觉这小子精神头不好了,有些疯疯癫癫。平王没有如皇帝所说将父子俩打入天牢,而是分别关在了王府内。亲自审了梁少州两日,已经打得身上皮开肉绽,那说辞却没改过。
人皆是如此,烈火烹油时想着更进一步,正如梁少州昔日想的自己已有继承大统的资格。而山穷水尽时,就甘愿再退一步了。如今梁少州,脑中昏昏沉沉,却只想自己保住性命再说。
即使卫歧当日以妻儿性命要挟,让他不准再攀扯嘉卉。但梁少州心想卫歧怎会知道他和平王说了什么,仍然咬死了是因为被卫歧抢走青梅竹马,上京后被废后哄骗,恐怕争抢不过皇帝私生子,才头脑一热跟着造反。
他哪里知道,先前段茗第一回的招供,说废后与太子是被梁少州的近卫挟持,段家才不得不假意顺从梁少州。
那几个近卫自然也都被审过,光听口音就知道是南方来的。这些人早前都是江南王精挑细选的近卫,但被段氏寻了个机会各自塞了一千两的银票,便在明华寺中做了场戏。
这是段氏留的后手,万一事败,便可推说是被胁迫。毕竟这几个护卫的口音长相,皆是一看就像江南人士。
而被轮番拷打一番,这几个护卫有的稀里糊涂,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办何事。还有的想着坦白从宽,把两层主子的计量都吐露的一清二楚。说多说少,都逃不过一死。
平王起初自然不信这番鬼话,但想到他在紫极殿里见到的美貌夫人,不由琢磨起难道真是为色所迷到这般地步?
倒也不是没可能。
然而又转念一想,殿内的年轻夫妻你看我我看你的极是恩爱,哪里像是什么强抢?平王素日里给各梁氏宗亲里的小辈做主都忙不过来,先前也没怎么关心过卫歧的婚事。
但怎么看,都觉得梁少州是在扯谎。且他口中攀扯的女子,虽还没有明旨,但皇帝已经拟定了郡主食邑。且他还明白那是皇帝的儿媳妇。
命协助审问的大小官员都不准将梁少州的疯话传出去后,平王思索再三,决心借着女眷来往去请周氏来一趟。
镇国公府素日里和平王妃并无来往,见她在等闲都不轻易走动的时节递拜帖上门,程夫人心头疑惑,又敬重是长辈,特意叫了嘉卉作陪。
听平王妃不咸不淡说了几句,程夫人已经听出来意,笑称后院还有事,把会客的小花厅留给嘉卉和平王妃。
平王妃暗暗打量嘉卉,心说为了这样的女子,生了犯上作乱的胆子,也算说得通。
她来之前平王特意交代过,万不能得罪了这未来的郡主去。何须他特意交代,平王妃仍是笑眯眯和嘉卉说了几句,才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嘉卉笑道:“王妃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我虽不才,却也愿为王妃分忧。”
说完,两厢笑了起来。平王妃明白嘉卉已经看出来意。她正欲把梁少州的话说一遍,不料才说了开头,嘉卉就打断了她,问:“可是那反贼招供的话里,说是为了我?”
平王妃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么直白说出来,讪笑了两声。
嘉卉坦然道:“王妃当也知道,我出身江南周氏。从前父母俱在时,家中尚有国公爵位,和江南王府家下难免有所来往,算是认识,但说起什么情分,是绝没有的。他如今拿我说事,无非是把错推脱三分到我们夫妇头上,又盼着陛下念在他是一时色迷心窍,饶了他命。”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于鲁直,抿嘴笑了一笑。
她心中不是没有火气的。原本就对梁少州十分嫌恶,他还偏偏一味攀扯她。造反这样捅破天窟窿的事,都能扣到她头上。若是传出去,她倒成了什么戏文话本里的红颜祸水。然他自己造孽,和她又能有什么干系。
这种人果真还是早点死才好。
这般想着,面上不禁露了一点怒色。
美人含怒,眼圈微红,看得t平王妃一个年逾七十的女人都有些怜惜。她宽慰道:“周夫人莫怕,我家王爷是特意吩咐了,不准一道审问的传出一星半点的。”
嘉卉道谢后,问道:“可是平王他老人家托您上门,让我去会会梁少州?”
平王妃点头,道:“是有些为难夫人了。老身心里都明白,这和你其实是再没有牵扯的。”
她不想见梁少州,但却想见见平王!嘉卉应下,和平王妃约定了时日,又亲自送客。
等她吩咐给程夫人传个话回到风竹院后,仍是余怒未消,径直坐在梳妆台前拆卸会客前特意钗戴的首饰。卫歧见她胸脯起伏,双唇紧抿,忙站到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惊道:“是平王妃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和人家老王妃倒是无关。”嘉卉重重放下梳篦,把平王妃的来意说了一回
卫歧挑眉,他倒是想骂,但觉着自己想说的太粗俗,反而又惹了她不高兴。他咽下去想直抒胸臆的,道:“梁少州在皇帝面前就是这般说的,我当日就和他说过,让他管好自己的嘴,妻儿性命尚有空间。”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要是皇帝开恩,也别特意弄死了。”嘉卉低声道。
卫歧应好,俯下身哄她。嘉卉听他提及趁太子回来前还能过几日安生日子,该去颐园小住几日,忽而想到梁少州生母陈氏的尸首,竟然还放在颐园,用存冰保管着。
她轻拍脑袋,陈氏尸首还是他们日夜兼程,生怕路上有腐坏带回京中的。原是该作为一个证据,呈到御前。但八月那场谋反后,哪里还顾得什么陈氏?
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一想起来后,就觉得心下膈应。嘉卉道:“等这事了了,还是把陈氏入土为安吧。”
他是无可无不可,随口应下,也没劝嘉卉别去王府见梁少州。因他知道,这绝对是劝不住的,不如直接陪她一道去好了。
且说王府如今真和秘牢一般,里外都是锦衣金胄的禁军看守。翌日,嘉卉和卫歧验过身份,才见到了平王。
平王近日连家都没回过两趟,听说卫歧夫妇要来,特意事先梳洗一番,才来会见。
嘉卉原本是预备好了,在御前该如何把他们在江南的经历陈情清楚。既然皇帝已经没有心力听,便一五一十尽数说给了平王。
她是毫不加以修饰,有什么就说什么。直说得平王和负责记录文书的小吏一愣一愣的。
原来平王见梁衡在王府里被关押数日仍十分从容,自得其乐,甚至问过自己这个皇叔能否差遣两个美人来伺候,心知是块难啃的骨头。
美人自然是不可能安排的,平王就想着先审完儿子再去问老子。
现下听了嘉卉的陈述,虽许多事情也已经知情,但不曾了解详细,真是恨不得把她捧起来。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梁衡从水军经费里昧下的银子究竟藏在哪儿了。平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周夫人见梁少州时,问问赃银存在何处。”
嘉卉应下,便去见了梁少州。
王府内的一间卧房改成了牢狱模样,嘉卉看着瘫坐在内的梁少州,险些认不出来。
这小小的室内,混杂着一股血腥味,溺尿味,灰尘干草味,合在一起,嘉卉忍住恶心,在外边的圈椅上坐下。
梁少州脸上都是交错的伤痕,像是用鞭子抽出来的。他半阖着眼,等嘉卉坐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
“是你。”梁少州用隐约能看见指骨的右手搓了搓眼睛。
“是我。”嘉卉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她没想到梁少州居然这样都能扛下,甚至能在这样污秽的地方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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